一、 导论
问所谓「真」是何意思,这本来便是一个很空泛的问题。一般的意见总是认为,我们在日常生活的具体处境中自然知道如何分辨真假。抽空地追问「真」的意义,这不是太过钻牛角尖了吗?这不成了一般无用的学究文章吗?
但亦有另一种对此问题完全不同的态度。正如有人将人生看成是追寻真相的过程,西方哲学从其源头起便将真相的问题放在首位。古希腊哲学家追求真知(episteme),拼弃意见(doxa),正是为着真相不单被认为可以解决我们对宇宙人生的困惑,而且本身就有自足价值的。在西方哲学史中,我们可以说,没有一位哲学家不以「真相」为其研究的目的的(这包括把真相看成是对生命有利的谬误的尼釆),只是他们或许彼此对「真」的看法大相径庭而已。
那么甚么是真相?这问题重要吗?
本篇文章正要看看德国现代哲学家海德格尔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当人们一提起海德格尔的思想,总会说其哲思的主题即「存在」(Sein);而事实上,「真相」(Wahrheit)问题同样是海氏哲学之中的一个关键,比梅尔(W.Biemel)甚至认为海氏思想乃有一双重主题:「如果我们试图把握那个使海德格尔的思想充满活力,使其探究永不停歇的问题的核心,我们会惊奇地发现,这个核心是双重的,它即是对存在的探索又是对aletheia(无蔽)的探索。」[1]的确,我们可以看到,海氏的思想从来没有离开过真相问题,他最为人所熟知的作品例如《存在与时间》、<论真相之本现>、<论言语之本现>、<艺术作品的本源>、<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哲学的终结与思的任务>等等文字无不把真相问题看成与存在问题同样重要同样艰深的。那么,到底海氏如何处理真相问题?在他的哲学中,真相问题与存在问题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这是本文首先希望能得一阐析的。
然而,碍于笔者的能力所限,本文只能将焦点放在《存在与时间》的第四十四节与<论真相之本现>这两篇文字上。这两篇乃海氏完全以「真相」为主题而写成的重要文字,从中或许可以窥探出海氏思想在这问题上的大致态度吧。然而,还有一个问题把事情弄复杂了:因为《存在与时间》与<论真相之本现>通常被看成是海德格尔「转向」前后的代表文字,于是本文还是须要把两篇文字当中涉及的转向问题有一基本的交待。当然,笔者并非海氏学者,本文亦非研究转向问题的专文,是故当中涉及到的比较只能是初步的,并且只把问题缩窄在这两篇文字中来处理了。
海氏的思想幽深玄微,对真相问题的探问更是从直指传统真相概念欠缺基础而开始的,要一步一步展开真相之为真相的最基源的基础到底何在。正如J.Beaufret所说:「欠缺基础──Bodenloesigkeit──这是海德格尔对其先辈与同代人的唯一批评。」[2]对基础的探问,这正是海氏思想的严格与彻底之处。而这亦是海氏思想之所以显得特别晦涩艰奥的理由。所以一般人说到海氏的真相观时总是只懂得说:海氏把真相看成是「去蔽」。事情可没有这样简单呢。海氏本人则曾说:「如果人们仅仅满足于确定:海德格尔将真相把握为无蔽状态,那就显得思得太浅了,或者说干脆没有思。」[3]
况且,海氏对真相问题的追问绝非纯粹理论性的探究,而其中实薀含了实践上的目的,即藉对真相现象的揭示,以表明人对存在的探问的不足,引致对存在的遗忘,而执守于在场的形上学与主体主义的人类学与人道主义,导致当今社会的平面化与技术宰制。可见海氏对真相的研究实包涵了其对西方哲学与文化的批判。
所以,总括而言本文正是要从《存在与时间》第四十四节与<论真相之本现>两篇文章整理出海氏的真相观,从而探问真相问题在海氏哲学中的意义,及其与存在问题之间的极密切关系,与当中牵涉的转向的意义,而最后则希望还能对海氏的真相分析背后的实践意义作一交待。这些便是本文以下的工作。
最后还要简略说明一下本文之所以用「真相」这名词而放弃使用「真理」的理由。首先,「真相」所指的乃相等于德文的Wahrheit与英文的Truth。然而,无论Wahrheit还是Truth都只是「真」的名词,而没有额外的「理」的涵义,一般中文翻译都以「真理」译之难免会有误导的机会。况且,下文的分析将会表明,海氏的真相概念绝非传统概念那种概念式的、命题或判断式的科学知识的那种理性「真理」观,所以笔者以为以「真相」代之或会比较稳妥。
以下我们便进入对海氏真相观的阐述。
二、《存在与时间》第四十四节中的真相观
让我们先看看海德格尔在一九二七年出版的大着《存在与时间》中最长的一节──第四十四节讨论有关此在(Dasein)、展开状态(Erschlossenheit)与真相的一大段文字。[4]由于我们将会把注意力放在他后来在1943年出版的<论真相之本现>一文的思想,所以这里我们只把他在《存在与时间》中的说法简单地抽取重点一说,以见出海氏思考真相问题的过程与发展。
第四十四节完全以真相问题为主,然而个中的思想实在是别树一帜,不容易一以贯之地得到确解。而由篇幅上作为整本书中最长的一节这一点似乎可以看出,海氏对真相问题的确相当重视。正如他在节首便已开宗明义地说,哲学自古即把真相与存在的问题相提并论。那么,作为《存在与时间》第一部份第一篇的此在分析(Daseinanalytik)的最后一节,在阐述过此在之存在的意义(即关怀Sorge)的问题后,处理真相问题便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了。的确,早在巴门尼德便已有存在与认识是同一回事这句名言了。后来,亚里士多德更先后将哲学界定为"episteme tes aletheias"(真相的科学)[Aritstoteles, Meta., II, 993b 20]和 "episteme, te theorei to on he on" (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科学)[Aritstoteles, Meta., IV, 1003b 21]。可见真相的确源始地与存在关连着,进入基础存在论的问题范围内了。
与后来<论真相之本现>一样,海德格尔的哲思以探讨传统的真相概念为入路。这样做不是为要去否定掉传统的真相概念,而是为着要曝露出传统的真相概念并没有好好把握以至追问过自身的存在论基础,使最重要的真相现象反而给遮蔽了。海氏要探求出这种「无根的」传统的真相概念背后的更基源的(urspruenglich)基础,以便揭示出真相的更基源的现象;从这更基源的真相出发,去重新阐释传统真相概念的意义和价值,与乎此在与真相的真正关系。
传统的真相概念建基于以下三个断定上:1.真相的处所(Ort)在于判断(或陈述),2.真相的「本质」在于判断与其对象的相符合,3.亚里士多德作为逻辑之父把判断认作是真相的处所,又把真相首先定义为符合。
对于亚里士多德是否真的是这种传统的真相概念的奠基人这问题海氏一开始并没有直接解答,只是说这传统的真相概念是更直接地来源于中世纪的哲学思考(例如圣多玛斯所讲的adaequatio intellectus et rei),而中世纪的概念则实际上来自于Avicenna与Isaac Israeli等人,从亚里士多德著作的基础上「提炼」出来。无论如何,这种传统的真相概念一直由经院哲学以来的西方哲学传统所承却是无疑,就如康德在《纯粹理性之批判》中也说:「真理或假象并不在被直观的对象里面,而是在被思维的对象的判断里面。」[5]现在,海德格尔正要对这种真相概念进行彻底的拷问。
首先,到底甚么是符合(Uebereinstimmung, adaequatio, homoiosis)?当我们说「知」(intellectus)与「物」(res)符合时究竟是甚么意思?「符合」作为一种关系到底是甚么东西之间的符合?用西方知识论传统的主客对立的认知关系的语言说,符合就是心理过程的观念内容(idealer Gehalt)与判断所及的外在世界的实在之物(reales Ding)的符合关系吗?这两者在性质上是如此的不同(以至分属「两层」的存在),到底这符合是如何可能?把真相的处所看成是在内在的真相意识的话,则传统知识论岂不把人都看成了是封闭的认知主体,无能与外在世界打交道(因为主体意识与之打交道的只是「外在世界」的感觉材料 sense-data,而说到底感觉材料只是内在于主体的东西)?这岂不直接导致怀疑论以至独我论?观念内容与实在之物的区分又是否可行?
凭以上一连串问题我们似乎已经曝露了西方传统的真相概念作为一般所谓「符合说」的并非那么清晰,反倒对自身的存在论基础竟然是这样的胡里胡涂。跟据普遍的意见,知识的意思就是真的判断(知识的形式就是判断)。我们问:知识是如何保证其真?当知识「证明」自身是真的认识时。海氏便说,只要我们看看「证明」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便能进一步探问这「符合」的意思了。
海德格尔举了一个相当生活化而又相当简单的例子:我背对着一面墙,说「墙上的画挂歪了」,接着转过身去,看见墙上的画的确是挂歪了,从而便「证明」了我先前的陈述。再清晰一点说,到底是甚么东西经由我的知觉得到了证明?是存在者本身,即我的陈述中所指的那挂歪了的画。证明的意义在于,所意指的存在者是否如其自身所如地得到显现,而在其自我同一性中存在,正如它在我的陈述中所展示的那样。在证明的过程中,我所注意的从来就不是陈述作为一种现成存在者自身,而是陈述所指涉的那个存在者自身的被揭示了的存在。我所关心的不是认识和对象的符合,也不是意识中的观念内容与外在世界的实在之物之间的符合,这些统统都只是事后加上去的理论建构。我所真正关心的实际上乃墙上的画是否真的挂歪了,如此而已。由此可知,陈述之为真,基源地是建立在存在者的被揭示状态(entdeckend-sein)上。借着这被揭示状态,陈述所展示的事物便在被揭示中被看见了。
真相的意义即在于这种被揭示(Entdecktheit),这在希腊人的真相概念──aletheia(去蔽Unverborgenheit)──中亦已可看出来:真相就是把存在者从其隐蔽状态中取出到其无蔽状态中。所以海氏说被揭示状态是一种劫夺──真相总是要从存在者的遮蔽与假象之中争取而得,所以希腊人的真相概念──a-letheia──是个剥夺性质的表述(privativer Ausdruck),这不是偶然的。当我们将aletheia翻译成「真相」时,事实上已将希腊人的洞见给遮蔽了。
海德格尔接着说,被揭示状态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去揭示」本就是此在作为「于世界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