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经济主义问题
第三个用来说明文革的主流和曲折的例子就是文革中的“经济主义”。“经济主义”现象,根据当时的舆论宣传,主要是指六六年底到六七年初官僚当权派以停工停产、破坏交通等消极破坏文革,另一方面以经济实惠收买群众。然而,也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解释。刘国凯在《文化革命简析》中,认为:“在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民主空气高涨的情况下,积郁在广大群众胸前多年不敢讲的话,不敢提的合理要求,此时都如开了闸门的洪水汹涌而出。工资长期冻结问题,合同工长期不转正问题、劳保问题、福利补助问题、知青就业问题、宿舍分配问题、托欠加班费问题等等。多年的积愤如堆积已久的干柴,一点火星即成熊熊之势。一个单位有群众率先揭竿,消息传开,其它单位的群众立即效仿呼应。”(1981,129页)这个解释无疑是有很大真实性的。建立经济民主,实行工人参与工厂管理,这本身就是文革纲领之一--《五七指示》的思想。文革中的大民主气氛,为中国实现工人自治、经济民主提供了大好机会。杨曦光在《中国向何处去》中写到:
“[一月革命后]……没有了官僚,和官僚机构,生产力得到了很大解 放,煤炭部跨了,煤照常出,铁道部跨了,运输照常运行,省委各部都 垮了,各种工作照常进行,而且工人阶级的生产热情,主动性大大得到 解放,工人们在一月份后已管理工厂的情景,真是令人感动,工人第一 次感觉到‘不是国家管理我们,而是我们管理国家’。第一次是感觉得 为自己而生产,干劲从来没有这么大,主人翁的责任感从来没有这么强, 长沙纺织厂等地还创造了造反班等无数新鲜东西。 …… 城市在一个短时期内,处在一种“武装的群众专政”的情况,大部 分工业、商业、交通、城市管理的大权又从章伯森、华国锋、龙书金、 刘子云之流手中转到了武装的革命人民手中,革命人民从来没有象八月 那样以创造世界历史主人翁的姿态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小学生自动充当 交通警卫工作,指挥车辆的英姿,湘江风雷、红中会等群众组织直接控 制部分财经大权的自豪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经济主义中有群众争取自治、要求经济民主的成分,然而这并不等于否认经济主义风潮中也有官僚当权派破坏文革、拉拢保守派、瓦解造反派的成份,恰是各种现象和斗争的混杂交错,形成了文革的丰富历程。作为后一种成份的主要例子,就是在夺权斗争关键时刻,铁道部吕正操鼓动罢工、火车停开,以及石油部、大庆油田当局先压制运动,压制不了时又鼓动工人停产串连,作为向文革派的示威。(《大事记》,158页)
文革中经济主义风潮中的确有多种不同现象,有些与文革的目标相同,有些则相反。它至少可以归结为以下四类现象:一、当权派操纵的停工停产、交通瘫痪;二、当权派以滥发补助、滥长工资来收买保守群众、瓦解造反派;三、群众组织为小团体利益索取物资;四、工人的经济民主诉求。另一方面,对于经济主义风潮的反应,各地也是不一样的。对当权派的收买政策,有些群众组织加以接受,而这个过程又和群众组织对参与管理和改善工作条件的正当要求相混合,形成了是非曲直很难判断的现象。在中央极力反对经济主义的同时,基层群众也并非是一概拥护经济主义。在上海十一个造反派单位《告上海全市人民书》发表的同时,也有其它地区的造反派组织自发地呼吁反对经济主义的物质引诱。(赵聪,1974,438页)
总之,经济主义风潮和文革中其它复杂的斗争一样,充满了曲折和枝节。然而,这些曲折和枝节,并不能否定文革的主流和它的整体性、一致性:那就是:从中央上层到地方基层,从两个司令部到群众中的两大派,官僚与群众之间、形“左”实右和真正左倾之间的错综复杂的斗争总是围绕着两种对立的思想、两条对立的路线进行的,丧失了这张二元对立的文革指导图,就会被文革运动中的庞杂细节所困惑,忘记了主流,迷失于曲折,才会把文革肢解成两个或多个互不相干的事件。
四 结语
读到这里,读者也许已经明白为什么在这同一篇文章中要先后提出“十年文革还是两年文革”与“两个文革还是一个文革”这两个问题,也许会悟出这两个问题是相关联的,实际上是同一个问题。这两个问题的相关性就在于:将文革的定义拉长为十年,就已经用无言的方式把六六年到六八年两年间文革运动的真正意义一笔勾销了--文革不再是“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发动广大群众来揭发我们的黑暗面”的大民主运动,而变成了精英上层争权夺利、中央政治派别和集团盛衰兴亡、彼此消长、相互取代,下层群众被欺骗、被利用、被玩弄的黑暗的十年。将文革定义为十年,起到了一箭双雕的效果:它既将两年群众运动的任何正面经验全部用后八年的“专制黑暗”加以抵消和否定,又将十年内的一切罪恶的责任都推给开始两年中的群众运动和大民主实验,彻底否定了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进行群众民主和政治制度更新的“空想”。八十年代初以来在“十年浩劫、十年动乱”的主流观点和主导语言的影响下,将文革运动中群众大民主的珍贵历史和后文革时期镇压造反派等“封建法西斯”一同彻底否定,婴孩和脏水一同倒进阴沟,将各种各样的由于不同原因、甚至相反原因受迫害的罪责一概笼统地归结为“毛泽东晚年错误”和“野心家的篡党夺权”,一度确实起到了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的作用。然而,一些亲身经历过文革的人,实在无法接受在这种话语环境下所产生的那些明显的倒错和谬误的结论。这就是为什么刘国凯提出“十年并非全是浩劫”、杨小凯提出“文革不是前后一致的‘十年浩劫’”的原因。假如我们把关注的焦点集中在真正史无前例的那两年,和那两年内的文革群众运动,“十年是否全是浩劫”、“文革是不是前后一致的‘十年浩劫’”等问题,就成为多余的了。主流观点对文化大革命中的“文化”和“革命”都采取了否定的态度,这里,我们对“十年浩劫”中的“十年”和“浩劫”也都提出疑问。
本文是针对海内外大部分有关文革的史著和文学作品都沉浸其中而无所知觉的主导语言作为批评对象而展开讨论的。因此,对偏离开主流观点、立意新颖、貌似深刻的“两个文革”论进行分析解剖才有特殊的意义。自然,本文所提出的各种既不同于主流史学、又有别于“两个文革”论的观点,尚有待于更多的翔实的历史资料来支持。希望通过本文,对建立一个新的有生命力的分析框架有所促进,以便为今后的文革研究在理论上和资料收集上,能够有别于现存的已经耗尽语言和分析潜力的主流文革史学,真正总结和吸取文化大革命的历史经验。
注:
[1]所谓“官方文革史学”,可参见严家其《中国“文革”十年史》,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金春明《文化大革命》等。“一小部分不同声音”,可见刘国凯《文化革命简析》,杨曦光《评〈中国“文革”十年史〉》,杨小凯《六四省悟:为文革造反派翻案》; Chan, Anita "Children of Mao," and "Dispelling Misconceptions about the Red Guard Movement: the Necessity to Re-examine Cultural RevolutionFactionalism and Periodization;" Unger, Jonathan "Whither China? Yang Xiguang,Red Capitalists, and the Social Turmoil of the Culutural Revolution." Modern China, Vol 17 No.1, 1991. Gao, C.F. Mobo. "Maoist Discourse and a Critique ofthe Present Assessments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2]这里还应提到文革中民间左派纲领性文件《中国向何处去》一文的作者杨曦光(杨小凯)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他认为:毛泽东和党内文革派发动和支持了群众造反派的反官僚、反迫害的运动,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政治联盟关系;所谓“互相利用”的说法是无意义的,因为政治的本质就是建立联盟、互相“利用”。在这一点上,杨曦光是在所有参加过文革造反运动的人士中,自始至终坚持自己原来观点的人,而没有象许多敏捷善变、富有机会主义倾向的知识分子那样,受到官方操纵性的语言的影响。然而唯一遗憾的一点是,作为文革中最著名的民间左派理论家,在文革过去二十多年后,杨小凯认为造反派运动受其社会来源的构成的影响,其真正思想倾向是右倾的。见杨曦光《评〈中国“文革”十年史〉》。
[3]由于在全国各省运动的进程发展不齐,比如在北京发动较早,六六年七月底就已进入了典型的文革运作方式,在一些边远省市则迟至六六年底,将《十六条》的发表作为文革运作方式开始尚有代表性。
[4]本文在否定“十年文革”说的同时,毫不否认十月事件的重大意义。与其说它为一九六六年起的阶段打下句号,不如说是一九四九年以来新中国发展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5]刘国凯《文化革命简析》,民间刊物《人民之声》1980年12月特2期。
[6]《伟大战略部署:毛主席在最近一次座谈会上的讲话》大约1967年8月,见于多种群众出版物。
[7]见杨曦光《牛鬼蛇神录》24章;王绍光《理性与疯狂》20章。
[8]“文革”一词的歧义性:文革的理论基础,是“社会主义革命的新阶段”,作为新阶段的文革是思想和意识形态等上层建筑领域长期的斗争,有别于在操作上的“由下而上地发动广大群众来揭发我们的黑暗面”的具体动员过程。一九八一年中国官方对毛泽东继续革命理论的正式否定,在一定意义上取消了这个“新阶段”。
[9]《和卡博、巴卢库同志的谈话》,(1967年2月3日)《毛泽东思想万岁》1967年3月。
[10]这里后“文革时期”含义为文革之后的时期,而不是象有些将文革分为“前文革”和“后文革”的观点中所指的“后文革”时期。
[11]值得一提的是还存在着另一种“两个文革”理论,即毛泽东发动文革的意图有其正面的意义和善良的愿望,但在执行中被下层的群众所搞乱。见王山《第三只眼睛看中国》。
[12]以上分别见毛泽东《在八届十中全会上的讲话》,《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前十条),毛泽东《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一九六四年),毛泽东《对陈正人同志蹲点报告的批示》,和《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二十三条)。
[13]《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事记》,46页。1967年,北京。
[14]见杨曦光《牛鬼蛇神录》9章。
[15] 见 Gao, C.F. Mobo. "Maoist Discourse and a Critique of the Present Assessments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p20.
[16] 见 Unger, Jonathan "Whither China? Yang Xiguang, Red Capitalists, and the Social Turmoil of the Culutural Revolution." Modern China, Vol 17 No.1, 1991. p21.
[17]《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一九六六年八月八日通过)》(即“十六条”)一九六七年八月九日《人民日报》。
[18]Huntington 在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中提出了“西方革命”和东方革命两种类型:在“西方革命”中,旧体制先行崩溃,然后一批比一批激进的革命派别递次上台,将革命的纲领和思想推向越来越激进。在“东方革命”中,在旧体制崩溃前,出现“双重政权”,即现政府和一个挑战它的准政权组织,互相争夺领土及民意。文革作为以城市为中心的运动,呈现很多“西方革命”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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