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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kathy

【转帖】朱伟《有关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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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1 15:18 | 显示全部楼层
了不尽春花秋月 朱伟   最近在书店里,竟两次碰到有年轻女性顾客询问有没有李后主的词。其中有一次一位营业员居然很专业地解答,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李李煜词》,只要8元。这是詹安泰的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重印1958年3月的老版。詹先生是词学专家,即“南詹北夏”的那个“詹”,时任中山大学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此书组稿始于1957年提出整风之前,出书于1957年反右之后,出书时詹先生已经成为右派。现在读书前詹安泰近3万字的前言,回顾那个特殊的政治环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个小册子收齐中主词4首、后主词34首,另有10首作者有争议的,列为补遗。比如那首有名的“无言独上高楼”的《乌夜啼》,有认为是后蜀孟昶的作品。中华书局1998年编纂完的《全唐五代词》中,李后主的词确定为40首。   詹安泰此版有意思在根据他自憾哉庑┐氏群笮醋鞒绦虻睦斫猓砸讶范ㄋ鞯?4首作了排列,第一首是《浣溪沙》,表现纵情逸乐情景,詹先生认为是前期作品。第二首是《一斛珠》,也就是写女人最传神者,后人有考说此首所记就是小周后,我宁肯相信是其年轻放荡生活中的一幅歌女素描。最后一首《浪淘沙令》成为绝句。詹先生在排列中显然在考据基础上,以他自己的体会,将后主的创作清晰地分为前、中、后三阶段。前边第三首就是“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的《玉楼春》,按后代词研究者的看法,作此词时他已经当上了南唐国主。而第五首起就是三首《菩萨蛮》,这三首《菩萨蛮》应该都是描写与小周后偷情的,小周后比周娥皇小13岁。前段是笙歌醉梦,中段是伤怀缠绵,到金陵破城时所作的《临江仙》排在第26首,最后8首从《破阵子》到《望江梅》、《望江南》、《乌夜啼》、《子夜歌》、《浪淘沙》到《虞美人》、《浪淘沙令》,无涯之痛一首比一首深厚。整个过程,前边是繁华至极,后边是悲婉至绝。   李后主在词史中的地位是“词圣”,查词史,其实李白就留下了15首词,但与他的诗接近,没有缠绵悱恻,也不宜繁声淫奏。比如有名的《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到了温庭筠,堆香积玉,开始艳骨丛生,韦庄再赋予情意凄婉。早期词多供女伶演唱,许多都为自己心仪之人而作,于是阴柔的暮恋感伤成为主要意境。李后主词为什么能在温韦之后,又能在二者之上,我以为是因为他身处一国之主沉湎于春花秋月,又不堪“沉腰潘鬓销磨”。其中的落差能使他眼界始大,感触遂深遂高,变伶工之词有帝王气。   对李后主词的评介,我觉最准确的是纳兰性德的“《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也许因为他自己的词写得好,又好幽艳哀断意境,所以更能体会李后主的绮丽、姿媚、感伤、倦怠全混杂在“烟水迷离”之中徘徊不去。我感觉李后主词的味道在愁到深苦、怜到切痛,呜咽缠绵中从“春逐红英”到“残烛漏滴”,又充满众芳无秽美人迟暮的味道。按说他作为国主,手无缚鸡之力,整日以泪洗面,醉生梦死空悲切,病态加衰飒也令人腻。可落花溅泪到深浓处,却也更悲慨动人。我喜欢的是他那种视角,比如“珠帘半掩”、“小楼新月”、“几树惊秋”、“香印成灰”,无力文人往往满足于这种景象中的沾沾自得。而“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阶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情思婉曲,真正越咀嚼越有味道。他的句子,我最喜欢的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整首词最好的还是《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每一句跌宕都意境融彻。与词的品质比,李后主的诗文都显逊色,《全唐诗》有他的诗18首,我最喜欢的《秋莺》与《浪淘沙》也实在不好比拟:“残莺何事不知秋,横过幽林尚独游。老舌百般倾耳听,深黄一点入烟流。栖迟背世同悲鲁,浏亮如笙碎在喉。莫更留恋好归去,露华凄冷蓼花愁。”   李后主18岁,也就是公元954年与周娥皇成婚,开始填词就在此年龄前后。他25岁公元961年开始当南唐国主,愈发沉迷于红罗锦缎包裹的生香真色之间。我在宋人王的《默记》中读到一则笔记,记南唐破,有大将俘获李后主宠姬,见到灯就闭着眼称“烟气”。换了蜡烛,还是闭着眼说,“烟气愈甚”。问她原来在宫中不点蜡烛吗?她说,宫中每到夜里就悬挂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李后主当国主15年,金缕玉衣、醉乡声色,真正魂迷春梦。一帘风月翻过,一旦归为臣虏,实在只剩下空悲切。据《默记》引《江南野史》记,小周后随李后主押到汴京后,封为郑国夫人,后来宋太宗赵光义上台后,看中其美貌,经常命她入宫,一去数日不回,回来必大泣骂后主。这当然也就是一则野史而言,真实性不可考。但国破身虏之人最心爱者又被强占,也构成一个漏斗型哀婉凄绝的结局,以血泪而浸洇了后主的词,使后人生出更多感怀。但再想,作为国主,他只不过比宋太祖赵匡胤晚登基一年。15年时间,一边是香云花雨,一边是励精图治;一边是委曲求全纸醉金迷,一边是南征北战定江山整乾坤安社稷。赵匡胤活了49岁,为后代留下一朝江山;李后主以20年挥霍40年家国,最后留下40首词,被后人称为“天籁也,恐非人力所及”,由此感伤一代接一代后人。 公元978年七夕,李后主42岁生日时被宋太宗赵光义遣其弟赵廷美以祝寿下“牵机药”而毒死,死时五内俱焚,头足蜷缩在一起,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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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1 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昆德拉老了 朱伟   前几日与孟湄通电话,问起她有没有注意到上海译文出版社今年出版的全套昆德拉。这位曾经是昆德拉的热心推荐者说,“包装得真是很漂亮,可是昆德拉现在已经老了。我不太喜欢的是国内的人总是以一种那样的眼光去看昆德拉,从中间看到太多的政治意识形态。昆德拉的作品,我觉得真正好的是《玩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小说的艺术》与《被背叛的遗嘱》。”12年前,孟湄对昆德拉不是这样一种叙述,那时候她刚刚激动地翻译完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三联书店以“文化生活译丛”于1992年出版)。1993年她又帮香 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翻译了《被背叛的遗嘱》(上海人民出版社后来于1995年出版)。   我们对昆德拉的启蒙其实源于1985年。文学界最早向大家传播关于昆德拉信息的,一是李欧梵,二是韩少功。李欧梵的传播是因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英译本出版后,在美国知识界引起轰动,那一年美国主流媒体就因为这一本小说,称昆德拉是“二十世纪尚在世的最伟大小说家”。韩少功则是作为访问学者从美国带回来的信息。这之前,他刚刚提出了文学“寻根”的口号,对意识形态兴趣高于形象表达兴趣的他一接触昆德拉,在当时实在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我至今记得从美国回来后的一次聚会上,他介绍昆德拉时那种神色。整个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界,真是大家都不断以争相发现一种新的创作形态而激动,以至后来黄子平以“大家都被创新的狗追得提不起裤子”作为归纳与总结。   昆德拉当时的译介应该说与整个世界前卫知识界的热情同步。韩少功在韩刚帮助下,1985年底就完成了根据英译本翻译的中译本。但说实在的,当初读此书时,我却并没有韩少功那样的激动。留给我印象深的,一是托马斯关于与女人做爱和与女人睡觉的区别。他愿意到她们家去幽会,原因就是“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对他来说,做爱是为了离开,而不是为了滞留,所以做爱的目的不是为了上床而是为了下床。这里的表面原因是“做爱后希望独处的强烈欲望”,“讨厌深夜在一个陌生的身体旁醒来”。深层原因,是因为他“渴望女人,又惧怕她们”。昆德拉对做爱与睡觉的精彩之见在“爱情通过共眠的欲望来体现”,也就是说,做爱是性与性之间自然需求带来的快感冲突,共眠则是这种冲突所需承担的文明责任。做爱冲撞赋予自然的快感,会因为之后需承担的缠绵的彼此责任而变成痛苦不堪。所以托马斯希望他的女人永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做爱后能尽快穿上裤子下床。二是特蕾莎与萨比娜彼此交换穿着衣服,举着照相机面对对方裸体时的感觉。我记得陈村曾跟我说,他看到过卡夫卡有一个短篇小说中描写一个男人穿着衣服,让一个女人裸体在他面前来回地走,以男人视觉描写色情。我至今未找到这个短篇。在特蕾莎与萨比娜的这一情景中,穿衣服一方显然代表着权力,有趣的是昆德拉强调的不是掌握权力者的满足,而是作为裸体一方在顺从中的“迷醉”。   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写得最好的是性。男权主义者昆德拉以不同的心境来描述男女对自由的不同定位。托马斯与特蕾莎都在追寻个体与集体的边界,特蕾莎一生孜孜以求的是她的身体独一无二,这独一无二是为了在托马斯那里“无可替代”,也就是对一个男人压在她身上身体重量的占有。而托马斯迷恋的是每一个女人身上无法想象的那一部分,只要还有另一个女人,这种追求就永无止境。昆德拉强调的是男人控制共体女人的持续激情与女人甘心屈从个体男人的持续意愿,在这样的视觉中,爱情是对真实灵魂的遮蔽。特蕾莎在与托马斯做爱时,因为灵魂被遮蔽,所以一切器官都被封闭。而她的身体战胜平庸源自工程师的启蒙,这是“晕眩”的真正含义。   昆德拉其实特别不愿意别人把他看作控诉极权政治对人性摧残、像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作家。他在《小说的艺术》中反复强调,小说不是社会与政治的宣言,“每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尽管《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以前苏联对捷克的占领作为背景,但昆德拉要表达的显然是个人在整个肉体集中营中的无可剥离——公共生活与私生活永远无可救药地糅合在一起,所以无论谁对个人自由的寻找都变成了幽默。他的幽默是他看到了最本质的荒诞在现实与被追问的关系之中;所以越追索,存在的一切理由都越荒诞。在这样好追索的前提之下,他把追索等同于想象,认为拉伯雷就在思考中诞生了欧洲第一部最伟大的小说。他误认为思考可以躲开所谓公共的“真理”,使“这个人与那个人相距很远”,为此专门给每部小说都设立了一堆坐标。比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坐标是轻、重、灵魂、肉体、大进军、大粪、媚俗、同情、晕眩、力量。我之所以认为昆德拉不是一流小说家,就因为他这样用形象来为思想定位。因为哲学家的工作是把复杂的世界简单化,作家却应该把简单的世界复杂化,复杂到越说不明白才好。因为这世界的一切本来就是说不明白的,萨比娜其实已经说过,“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当昆德拉津津乐道表现类似“弗兰茨骑着萨比娜背叛了妻子,萨比娜骑着弗兰茨背叛了萨比娜”式的存在,在偶然必然、轻重正负中穿梭的时候,我感觉的是他在思想“谎言”所构成的牢笼里的疲惫。他的小说太容易被阅读所穿透,于是就缺少阅读的好奇心。 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其实对好小说的定义说得很清楚:“在原因与结果之间的桥梁被破坏,思想游荡在温和与闲在的自由中的时候,在一切无法估量之中。”我以为好小说诞生于慵懒与闲在之中,好的小说家是缺少思想、逻辑,从而能真正展开自由想象翅膀的人。而昆德拉一直处于愤怒与压抑之中,他浸泡在媚俗的世界里,用媚俗的思想反媚俗而满足我们大家媚俗的阅读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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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1 15:2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以后贴的文章都还没看呢,先转过来。 亲爱的肖 朱伟   中国古典音乐爱好者对两个俄苏作曲家特别亲。老一辈特别亲“老柴”柴科夫斯基;新一辈特别亲“老肖”肖斯塔科维奇。   我最早接触肖的两部作品,一部是他作于1937年的成名作,也是他被传播得最广的《第五交响曲》;另一部是他最冷僻的作品,是他在列宁格勒音乐学院毕业后,于1927年至1928年间根据果戈理的《鼻子》改编而成的三幕歌剧。前者是著名翻译家傅惟慈先生帮我翻录的 ,他是我们许多古典音乐迷的启蒙者;后者是写《无主题变奏》的徐星从中央音乐学院资料室里淘出来的,1985年徐星整天都在音乐学院混。创作《鼻子》时肖20岁多一点,迷恋于各种音响的表现能力,其许多表现手法与波兰作曲家柳多斯拉夫斯基的一些作品一起,启发了当时谭盾他们那一届许多作曲系学生对音乐的理解。《鼻子》与《第五交响曲》的创作虽然仅相隔十年,却分别代表了肖的两个时期。《鼻子》是青春期作品,明显迷恋于锐利、出人意外的音响。1927年勋伯格的学生、当时已成为先锋作曲家的贝尔格带着他的歌剧《沃采克》到列宁格勒首演,对《鼻子》影响颇多。肖1925年19岁作为列宁格勒作曲系毕业生作成《第一交响曲》之后到1936年30岁作成《第四交响曲》,这阶段的作品都年轻而充满喧嚣与骚动。而从《第五交响曲》开始,他好像一下子就从锋芒毕露的“愤青”变成了一个能承受深重苦难的成年人。创作《第五交响曲》的时候,肖31岁,《第四交响曲》与《第五交响曲》中间仅隔一年,而1937年是前苏联大清洗最残酷的一年。   肖一生作了15首交响曲,从19岁开始,作完最后一首是76岁。15首中演奏时间短于半小时篇幅的有第二、第三、第六、第九四首;达到一小时上下的有第四、第七、第八、第十一、第十三、第十四六首;篇幅在四五十分钟的是第五、第十与第十五;篇幅在三十到四十分钟之间的是第一与第十二。研究一下这整个结构其实非常有意思。这15首作品中属标题音乐的是:第二为《十月》、第三为《五一》、第七为《列宁格勒》、第十一为《1905》、第十二为《1917》、第十三为《娘子谷》;真正无标题的是第一、第四、第六、第九、第十与第十五;因为第五也被称为《哈姆雷特》、第八也被称为《斯大林格勒》、第十四也被称为《死亡》。这15首中我最喜欢的是第五、第八与第十三,这三部作品中最感动我的都是哀痛。肖的交响曲,与一般交响曲不一样的是往往把本来是第三乐章的谐谑快板移到第二乐章,抒情的第二乐章挪到第三乐章。这是因为他总是用无尽的哀痛沉缓地开头,就像展示俄罗斯沉默、广阔而承积了深重苦难的土地,这种博大的哀痛给他美丽情感引发的美丽而绵长的旋律线提供了极深厚的背景,使美丽在苦难中变成萦绕你不去的悲凉。浸泡在无法排遣悲伤中的伟大情感,产生了超越一切的肖与我们的情感拥抱。   我记忆中至今难忘的是1991年在芝加哥的一场暑期露天广场音乐会,演奏者是芝加哥市立乐团,上半场是莫扎特的一首钢琴协奏曲,下半场是肖的第五。莫扎特协奏曲一开始,天边就闪电隐隐;到第三乐章,雷声在乌云中终于抑制不住。中场休息,李陀、北岛、甘阳等一大帮朋友都在狂风中作鸟兽散。我与李欧梵、查建英夫妇躲到舞台狭窄的檐下,期望雨过演奏不被取消。时大雨铺天盖地,我见场中几十个老人就端坐着一动不动。那场肖五最终还是取消,我们一身精湿地走回查建英家,李欧梵要求在音响上能过一遍瘾。查建英家里没有肖五唱片,只找出一张肖七。随着德军入侵动机由弱到强,穿睡衣的李欧梵开始激动,他以勺子为指挥棒,随音乐铺展不断攥紧拳头。那天播放的是伯恩斯坦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的版本,李欧梵说伯恩斯坦是“有意拉长了大家情感期待的时间,于是把浪漫延长到极点”。入侵与抗争惊天动地,强烈的对峙似乎无边无沿,李欧梵作出几次要升华的准备,那个悲壮的高潮却迟迟不来。大家似乎都被无边的激情压制得极为渺小,又被感动得无法自制。肖对于我们,常常无法用纯粹的音乐质量标准衡量。比如每次听到《第七交响曲》,我就想到1942年8月9日它在列宁格勒的首演:当时列宁格勒仅一个广播乐团,该乐团中有25名团员被冻死、饿死,身强力壮者都去了前线,仅剩下15人。为首演,著名指挥家穆拉文斯基从前线公开招募临时演奏员,而首演这一天就是德军原定占领列宁格勒的时间。   我最喜欢的还是在第五、第八、第十三中好像在沉沉黑色背景中鲜红玫瑰的那种美丽抒情。《第五交响曲》中,第一乐章与第三乐章中令人心酸的抒情主导了最后一个乐章中震天动地钟鼓齐鸣的宣泄。《第八交响曲》中,我听到的则是一望无际、无边无涯的焦土中,在情感水分都好像被榨干的前提下,一个人、一个民族在瑟瑟寒风中那样的坚守。这样真实得撕心裂肺的抒情你在西欧音乐中找不到,因为他们很难有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肖的音乐中,低音号经常作深长的叹息,而终乐章中,常常是各种号拼尽了全部力量用最强音作最强悍的歌唱。这种恨不得把号吹劈的感觉也只有在前苏联乐队中才可能找到 ——西欧与美国乐队可以有迷人的色彩与音乐感觉,却绝不会有这样粗犷的力量感。《第十三交响曲》肖用男低音独唱与100个男低音组成合唱团,从娘子谷埋葬的十万冤魂的叙述表现专制制度恐惧的无所不在。男低音与叶甫图申科诗的强度被赋予抒情,这是一种怎样精神强度的震撼力! 肖的音乐魅力在紧张的节奏与哀痛的抒情之间那种精神的狂放宣泄与刻骨的心灵颤抖。节奏揪心而充满张力,常令你听得喘不过气来。哀痛与抒情连绵不绝,又其实不在宁静之中,所以即使弱如游丝,也常能凸显一种坚硬和冷峻。肖的音乐其实是我们疲惫心灵的抚慰剂——在悲壮中的刚毅,在刚毅中的尊严感,这尊严坚韧到任一切力量都拉不断。   我在《第五交响曲》中听到的是伏尔科夫撰写的肖的回忆录《见证》中引用哈姆雷特的 台词:“你愿意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尽管你可以使我烦恼,但你永远利用不了我。”   音乐评论家们说,肖的大多数交响曲,全是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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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1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狮子的密林中 朱伟   上周有机会第一次去台北,台北比北京的好处,是它本身就是个盆地,车在市区出行不远就是山,而离城不远又能见到漂亮的海岸线。   到台北一周,休息两天。周六到故宫,周日城邦出版集团的何飞鹏社长带我们去东北角,中午到海边参观河东狮子博物馆;随后沿海岸线,到基隆港看夜景。   狮子博物馆在宜兰,因为高速公路有一个隧道还未打通,绕盘山公路大约要走40分钟车程。台北周围之山温柔而无势,何社长先带我们去看他的菜园,称他每周末必携妻开车到此劳作。那天风飘飘而吹衣,山有小口入内,其中并无美池桑竹。坡上有菜几畦,杂种萝卜、芋头、芹菜,也有韭菜、大白菜;另有香料,比如薄荷、罗勒、迷迭香。何社长称此为朋友以推土机推成,无别墅、无观景阳台,纯粹劳作乐趣。有一个大集装箱,大约怕潮,架在垫起的石头上,可作休息用。厕所是另一茅屋,常有动物光临,也就是美女蛇之类。何社长称种菜最大的乐趣在收获之际三五好友聚会于地间,以泥土气息杂烩,比如下周芋头出土,主题便是芋头宴。那日先是山中有雾,有冷翠扑面。车到山顶为台北与宜兰交界处,别地番石榴多为白心,此地为粉红心,何社长称值得关注。台北水果中我最好番石榴,也许是文学情结。因为上世纪80年代马尔克斯有一本我们传诵的访谈录就叫《番石榴飘香》。   中午到狮子博物馆,抵达前,实在不解为何主人会用苏东坡的“拄杖落手心茫然”,设为“河东堂狮子博物馆”。博物馆设在“里欧度假中心”内,主人高建文,名片上是里欧与河东两个国际公司的董事长,何社长称其“狮子王”。“狮子王”率我们穿堂而先省略狮子。堂后是礁石构成的观海平台,此时雾尽阳光倾泻而下,海蓝得令人心虚,礁石上溅起的泡沫温馨至极。在海、观海平台与狮子堂间,花草瑰集,纤苞浓朵横见侧出,品种最多的是扶桑,高先生称有黄色、蓝色少见的十几种颜色。各等热带果树安然结着各等果实,稀罕的是芭蕉树上长着红色芭蕉。园内有细溪潺潺,蜻蜓在水边交尾,小径掩映,给人步入热带雨林之错觉。高先生称所有植物到了他这里都长得特别好。其实前几十米是海,后几十米是墓地,墓地后便是公路。此地产权原来都分散在渔民手里,高称他一家家悄悄收购,慢慢占有,串联起来才蔚然成观。度假中心边一片滩涂,他说已获批准明年要盖一个酒店,一棵大榕树他说要整个盖进酒店成为大堂之一部分,酒店前要平整成上下两级的游泳池。   高先生号称共沥尽30年心血与金钱,藏有6000多件各地狮子雕刻,其中以石雕最为壮观,最早有唐代作品。狮子们一个个仪态万方,其中童稚可爱者多,威武凶悍者少,多阴柔人性而少放浪兽性。从展示牌看,安徽、福建、广东及台湾本土民居镇宅者多。高称他是倾尽绵薄之力,呵护了这些狮子留在中国土地之内。作为自称的专业狮子研究者,他曾收集大陆各地研究狮子的论文,请学者们专程到台湾作学术交流。以他的观点,狮子大约在西汉时开始从印度进贡进中国,印度是惟一一个有老虎又有狮子的国家,大约东汉始就有石雕。狮子从印度引进,同时引进的是护法之兽的象征。狮子在印度的产地也是释迦牟尼的出生地,所以释迦牟尼骑狮子,佛教四大菩萨中除普贤骑白象外,其他几位都骑狮子。所以菩萨床为狮子床,座为狮子座,讲法时以狮吼体现震慑一切外道邪说的神威。至于狮子为王,高先生说《汉书》中有记载,称为了比试到底谁为王,宫中曾将虎豹与狮囚于一室。结果第一日狮蹲坐而虎豹均伏地而不敢动,第二日狮便在虎豹身上拉屎撒尿。什么原因?因为狮子头大得夸张,且吼声如雷。狮子称吼,而虎只能啸。   回来后我查《汉书》,未见这样的记录。《西域传》中只有“乌弋国有狮子似虎,正黄尾端毛大如斗”。《汉纪·武帝纪》中说,“乌弋国去长安万五千三百里,出狮子犀牛。”古书中说狮子是“铜头铁额”,“目光如电、声吼如雷”,“怒则威在齿,喜则威在尾”。1995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曾出过一本非常有意思的美国学者谢弗写的《唐代的外来文明》,其中专有狮子一节,称狮子最早传到中国的名称狻猊来自印度,而唐以后使用的狮子这一名称是从伊朗传入,该名称又来自现在的锡兰,是由当时的水手带进来的。百兽为师,所以汉字中最早也叫“师子”。而关于与虎豹的关系,在《旧说》中倒有“狮子,虎见之伏,豹见之瞑,熊见之跃”之说。在元人陶宗仪的《辍耕录》中记录,元代确实群臣将虎豹熊象诸兽集在一起,后来狮子一到,诸兽“畏惧,俯伏不敢仰视”。等到喂以鸡鸭野味之类,“诸兽不免以爪按定,用舌去其毛羽。惟狮子则以掌击而吹之,毛羽纷纷脱落。”   在印度与埃及两个古文明中,狮子都是护法者。我想在文明源头中,大约正因为狮子凶残,人类才必须对它实施征服。就我看到的欧洲早期岩画,原始人是在与其搏斗中才从畏惧走向崇拜。而一旦成崇拜,尽管中国宫廷、官府前的狮子多作为威严的权力象征,多数狮子实际上还是被女性化的过程。比如作为欧洲许多贵族纹章的典型形象是身材纤细、鬃毛飞扬,尾巴蜷曲在背上,友好地抬起右前爪。这抬起前爪的故事其实源于古叙利亚——有一天圣哲罗姆在布道,一头跛腿的狮子走进来,抬起右前爪,圣哲帮它拔出爪上的刺,从此它成为护卫。 以我看,最赋狮子荣誉的应该不是中国也不是印度和埃及,而是罗马。在历史记录中,罗马贵族当时豢养狮子之风令人惊叹:苏拉有100头,尼禄有300头,而庞培竟拥有600头!这些狮子鬃毛上扑着金粉,身上有发光饰物与甲胄,想想它们集在一起奔跑的气象!可惜的是这些拥有众多狮子的人——苏拉在不要他的狮子后成为平民,活了60岁。尼禄被元老院判处用鞭子抽死,只活了31岁。庞培虽然活到了58岁生日的前一天,但在恺撒穷追下逃到埃及后被出卖,埃及人割下了他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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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1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行板如歌 朱伟   1994年我和王毅、李南、韦劫、何非等几位好友创办的《爱乐》第四期要组织一期柴科夫斯基专集,用整本刊物介绍、评介、讨论老柴对我们的影响。《行板如歌》是王蒙先生给我写的头篇标题。此标题来自柴科夫斯基《第一弦乐四重奏》第二乐章,王蒙喜欢它的温情脉脉,上世纪80年代他就有中篇小说使用了《如歌的行板》的标题。记得当时约他,答应得非常痛快,他说老柴音乐与他们紧密而不可分,是一代人的精神抚慰。那时候他还住在北小街44号那个四合院里,我至今清晰记得他从前门东大街到虎坊桥,然后刚搬进这个院子时对 我说起的感觉。他说,从楼房回到院子的最大好处是离一切都近了——大清早窗后街上就有人咳嗽的声音,下雨时候你会第一次觉得雨声那么响,它就在你的身边。   王蒙先生写的所有文字,在我看来都是在稿纸上以斜斜的字一气呵成(其实上世纪80年代后期他已经用电脑而不用手写),不需要深思熟虑。他在这篇文章中判断柴科夫斯基音乐魅力在“明亮的忧愁”、“美丽的痛苦”和“沉重叹息中特别的妩媚与舒展”。这意味着柴的音乐情感色调,而感染方式,他用了一个形容性动词——潇洒的“摇曳”。他举例说《意大利随想曲》最动人之处就在它潮汐般、波浪般的摇曳感与阳光灿烂的光明感。这“摇曳”真是用得特别准确——柴科夫斯基音乐中最迷人处在其舞曲节奏,它们经常会潇洒地摇曳成发光而又抒情飘舞的缎带,以一种难以确定的情感倾诉来撩拨、感动你,把你的情感勾引出来,变成他倾诉的一部分。关于这个形容性动词,1994那一年,李南尝试着组建了一支中国爱乐乐团,选择国内各大乐团的优秀演奏员集聚在一起,请旅居海外的水蓝回来指挥第一场音乐会。水蓝选择的曲目中有老柴的幻想曲《里米尼的弗兰切斯卡》,这是对但丁《神曲》中地狱第二层,弗兰切斯卡与保罗的灵魂在风口浪尖中永世颠沛的音乐描述。在排演中,水蓝反复强调的是表现灵魂在风中被吹动的那种感觉,他不断做出身体柔软摇摆的姿势,乐手也就随着他摇摆。这种飘零的效果显然就是美丽的“摇曳”。   记得当年创办《爱乐》时,我们曾在一些音乐爱好者中作过调查,有意思的是,圈中许多人几乎都不是从贝多芬与莫扎特,而是从老柴入门。这是因为带我们入门者都与老柴有一种命运的情感关系。比如《读书》杂志创办者之一、首任主编陈原先生在给《爱乐》写的文章中就说,“他和他的作品是在我们经历了和经历着无数苦难时来到我们身边”,这构成了一种特殊的烙印。我的第一盘古典音乐磁带是柴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那就是一个好友的父亲、一位原驻日内瓦大使向我推荐的。但我一开始并不能进入,真正引我进入的倒是《1812序曲》与《意大利随想曲》,因为它们使我更能捕捉文学的画面感。   柴科夫斯基的音乐毫无疑问是通过情感浓度来感染我们,以缺少节制的情感宣泄来牵动我们的情感宣泄。所以尽管我们对他总有太多挑剔,但还是喜欢听他。我自己喜欢他的两个极端:软弱的抒情与强悍的歇斯底里。我其实并不喜欢很多人推崇的他的弦乐四重奏(共两首)和钢琴三重奏(共一首)。以室内乐来要求,他的慢板乐章虽然因抒情饱满而往往很好听,但总觉得表现力单薄、只有线条、不能构成复杂的关系。就艺术质量而言,他为纪念尼古拉·鲁宾斯坦而作的钢琴三重奏也许要高于《第一号弦乐四重奏》。它有极感人的旋律,但它的变奏却无法达到斑驳陆离的效果。包括他为大提琴与乐队而作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好听的也只是旋律。我的好友李南因此有很精彩的论述,他说柴最舍得用旋律并且最奢侈地使用旋律,因为他的美丽旋律多到可以随手拿来使用又随手扔掉的地步,由此它们都缺少足够的发展,在复杂的织体发展中经常徘徊而无法前行,只能经常断开,以一个新的旋律重新开始。   柴的抒情动人之处,我喜欢《小提琴协奏曲》与最单纯的钢琴套曲《四季》。《小提琴协奏曲》作于1878年,比他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晚创作约四年,时柴38岁,开始跨入真正成熟期。这首协奏曲第一与第二乐章所表达的对没有媚态温馨的孜孜捍卫,不仅感人至深,而且构成了柴协奏曲中少有的丰富性(相比《第一钢琴协奏曲》我就觉得过于简单)。而《四季》里我最喜欢的是被毛茸茸绿色笼罩的《六月船歌》、在大风呼啸的冬日宁静地围坐的《一月在炉旁》和饱含了太多金色水分的《十月秋歌》。这都是最单纯的美丽旋律,是柴最本质的魅力所在。他的交响曲中,我其实只喜欢《第五交响曲》与《曼弗雷德》。就我个人观点,柴真正复杂的交响性,其实在《第五交响曲》中才诞生。《第四交响曲》的前三个乐章其实都比较单薄,最后一个乐章围绕着俄罗斯民歌《野地里的小白桦》才冲破阴霾,有一种令人激动的磅礴气势。我把它看成柴《第五交响曲》出现的前奏,而《第五交响曲》构成了绝对完美,是完美的《命运》——它挣脱了他作品中经常弥漫的紧张感,有一种特别震撼人的舒展与力量。从第一乐章沉重的叹息引发把握命运的力开始,到第二乐章温柔中的辛酸、再在辛酸中追求温柔,第三乐章从潇洒舞曲节奏直到终乐章打倒了不断爬起来的那种不折不挠,伤痕累累还是那样的明亮欢乐。我每每听到最后,都是无法控制自己地热泪满面。而到了《第六交响曲》,又是从头到尾紧张神经质的缠绕,这首交响曲中我喜欢的是低音大号那种撕裂般的喘息,但无节制的沉郁毁掉了美与温馨。这种沉郁就像茫茫灰雾,使这首作品缺失足够的色彩生气。 但1994年我在《爱乐》的柴科夫斯基专集中与余华对话时,余华却从另一角度,认为深刻的绝望才是柴真正的魅力所在。他认为,柴是为自己内心需要而一生都在通过音乐解决自己与现实的紧张关系,柴的好处恰恰就在真诚地表现了扭曲而深刻的绝望——“他真诚地一层层把自己的衣服全都剥光,使甜蜜一次次被打击,最后伤痕累累、破衣烂衫地站在地平线上,挥挥手就要告别世界了。说柴科夫斯基没有深度,真是太冤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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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1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值得崇拜的家伙 朱伟   我的同事邹剑宇借我一本1997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的美国霍普金斯大学教授肯尼思·S·林恩写的《海明威传》,称这是他看过最好的海明威传。我刚开始读,也确实被它掌握的丰富材料所迷惑。但这本书实在太厚——800多页近57万字,越往下读越缺少耐心,太多细节罗列太过琐碎。也许是因为我现在能用于读书的时间太少——读书好像就该懒洋洋地伴随着百无聊赖的阳光。但它也使我想起余华的断论——他认为一般人对阅读的耐心不能超过20万字。在读过这本《海明威传》后,我忽然感觉我那本1983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美国印 地安纳大学教授库尔特·辛格16万字的《海明威传》似乎更有趣味。这本充满海明威自述的传记里让我记忆深刻的,一是海明威年轻时与一位女雕塑家产生艳遇,两人在一张单人床上亲密一晚上后,女雕塑家在清晨见到了海明威满身的伤疤。她大喊着让他滚出去,说她无法容忍这样丑陋的身体。这位雕塑家事隔不到一年割断了自己的血管,留下的遗言是安德烈·马尔罗的一句话:“哥特人的头只有被击碎后才看起来更美。”二是最后一位妻子玛丽对他的解读,她说,“战争结束之后,他才变得平凡,因为他在和平时期无用武之地。”他一生中共参加过五次战争,娶过四个太太。   海明威写的最好小说,还是他的短篇。我记得上海译文出版社早在1979年就出版了由鹿金等翻译的《海明威短篇小说选》,蓝色封面上使用了《死于午后》中的一张素描。海明威的小说,最早被翻译的应该是《老人与海》,但它的冗长至今仍使我缺乏再阅读一遍的耐心。因为他的短篇写得太好,中长篇反而觉得是对那种简练至极的电报体的反动。1979年版短篇小说集中,记得读到印象深刻的第一篇就是《印地安人营地》,这个短篇发表于1924年的《大西洋月刊》,时海明威25岁,记录的是他童年随父亲夜间出诊的一次经历,写得干净极了。它以“又一条船拉上了湖岸”这样出人意外的动态开头,紧接着写黑暗中的两条船,这一条与那一条的桨声,主人公尼克躺着偎在父亲的臂弯里。童年记忆由快节奏的动感线性牵引,从湖上、岸边林子、小路与大路和灯光一直引到接生的屋内。中间部分的接生,好像都是为了最后掀开上铺印地安人丈夫的那条毯子。接生的残酷是为引出自杀的残酷,而那样残酷的场景又写得那样不动声色。最后一段重回到湖上,父子俩关于死亡的对话,结尾是耐咀嚼的场景——“尼克在船梢,他父亲划桨,太阳正从山那边升起来,一条鲈鱼跳出水面。”“尼克把手伸进水里,清早凉飕飕的,水里倒是很温暖。”   这本集子中我最喜欢的是《乞力马扎罗的雪》和《弗朗西斯·麦康伯的短促幸福生活》。我迷恋《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复杂结构——以现在时他与她的对话,与现在时他的视角叙述的景色及他对她的感觉,与过去时他充满形象感的记忆作有机穿插。过去时以另一种字体,而且叙述视角从他到你到他们,人称变换运用得非常自如。我在上世纪80年代时特别赞叹这样的立体结构——现在时他与她的关系构成悬念,过去时他的精神向往成为表层关系的延展,而这一切又都在他与死亡关系的背景之下。最后结尾使用了关于鬣狗的细节,形成精致的漏斗。这篇小说写于1936年,到非洲狩猎之后,其实讲述的是一种生死缠绕的惶惑——他带着她狩猎,在乞力马扎罗山下,他的腿坏疽,面对死亡。他与她之间、他与一生那些光影斑驳的回忆之间,一切都在以谎言出卖生命力中无从解脱,直到最后死亡在宁静中来临。海明威的味道在对话与场景叙述都是动态十足的感觉,这是所谓“剪去乱毛”而露出水面的部分。它们几乎都是独立的句子,句子间删去了连接词,于是形象感加强。而且因为从这一句到另一句不需要过渡,间距拉大后给人更多回味空间。   《弗朗西斯·麦康伯的短促幸福生活》相比更为精彩,它的表层是麦康伯夫妇与职业猎手威尔逊的三角关系,以麦康伯来写威尔逊,以玛格丽特来写威尔逊,在移位中三者微妙关系真是写得漂亮至极。然后把它摆在飙车猎狮子与野牛烟尘滚滚的动态中,玛格丽特与威尔逊的私通隐约在故事与对话背后。最后是三个人同时对受伤而疯狂的野牛开枪,两个男人都打中了牛,惟一一个女人击中了丈夫。结尾处,威尔逊说,“其实我已经喜欢上你丈夫了。”玛格丽特则不断地说“别说了,别说了”,最后她用了个“请”字,威尔逊才住了嘴。这篇小说,无论是麦康伯面对狮子,还是麦康伯面对玛格丽特与威尔逊,弥漫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在最后射杀野牛时候,他使用了他自述过在一战中体味到的残酷:“人体被炸成碎片时,完全不按解剖线路,而是像炸开的弹片,随意分割得支离破碎。”   《白象似的群山》也许更体现了“冰山理论”——露出水面的只有一个姑娘与一个男人的对话和姑娘视角中的群山意象,两人的故事与关系都被省略。它表现的也是刻骨的残酷——这是海明威作为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的忏悔?那残酷其实不在姑娘必须面对的手术,而在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内心审视后的无奈。这篇小说的重要性其实是马原在1986年鼓荡起来的,那时他时时处处必提这篇小说的结构,他津津乐道于作家的叙述角度及所谓“零度叙述”,也就是将情感波澜掩藏在表面的不动声色之中。 回到海明威,其实我对林恩传记中对海明威童年中的女性烙印与他一生都在扮演一个强者的众多细节考证都不感兴趣,因为我相信每个个体说到底都极其脆弱,因脆弱又总要以坚硬的包装使自己抗御伤害。这本传记中最感动我的其实是海明威母亲在他21岁时,认为他对她过于残酷而将他赶出家门时给他写的那封信,信上说,“母亲的爱就像是一家银行,她所生的每一个孩子降临世界都带着一本有巨额存款的银行账户。”而海明威一生都不屑沉迷于这种具体关系,他说,“猎人是不可能多愁善感的,动物用不着过分成熟的感情就交配了。 ”他声称他身体的每一部分几乎都受过伤,他迷醉于斗牛士面对疯狂猛扑过来的牛那种优雅移动的步子,或者是等待狮子猛扑,在最近距离一枪打在它两眼之间。他一辈子对这种坚毅气质的孜孜以求,日积月累,就构成了我们对他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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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1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美又虚情假意的饮食 朱伟   有了物质积累后,才有味觉丰富的追求——近来发觉有关谈吃的书真如雨后春笋,仅三联书店就连续有四本推出。这四本里,有两本是安东尼·伯尔顿(Anthony Bourdain)的。这家伙是个美国人,父亲又是法国人,他毕业于美国烹饪学校,当了28年厨师,现在在纽约一个餐厅任厨师长。他称自己是“职业拳击手”,当厨师又好文学,发表过小说,默默无闻。后来写了一本《厨室机密》,裸露自己在厨界的经历,曝光厨界结构与一些美食细节,于2000年出版后忽然一下成名。因为书名副标题是“烹饪深处的探险”,勾起了崇尚美食的美 国人与英国人的好奇心。之后因《厨室机密》畅销,在电视台作厨师秀,电视台又激励他以探险秀身份探寻世界各地所谓“最完美的饮食”,于是2001年又出版了《厨师之旅》。三联书店刚过元旦就把这两本书集在一起推出,我对探险的好奇超过对行业揭秘的兴趣。   伯尔顿将味觉享受与探险捆绑起来,就刺激了大家的窥视欲。他在书里记录到葡萄牙参加中世纪杀猪仪式后品尝最新鲜的猪下水,回法国他童年与弟弟一起下海网牡蛎的地方追寻当年的牡蛎滋味。他到越南、西班牙潮湿的小巷找地方小吃;在俄罗斯与黑帮吃鲟鱼、鲑鱼子;在撒哈拉沙漠与当地土人吃手抓烤全羊;到日本吃河豚,墨西哥吃蜥蜴,进柬埔寨红色高棉布雷区,在越南吃眼镜蛇。真如《纽约时报书评》的评介,这家伙真把自己寻找美食的经历当成了斯蒂芬·金的恐怖小说。在他的概念中,天下最好的美食不是昂贵、精致、高档,不是靠烹饪技巧制作出来的,而是原始、新鲜与独具个性,而且是事物与环境的完美结合。也就是说,美食是开放在特殊环境悬崖边沾着清晨露珠的野花。   这位厨师的叙述多少有些絮叨,而且文学根底并不好,味觉快感在表达中并没有想象的那种灿烂,不过是一趟趟寻觅有点乏味的记录。我喜欢的是他的立足点而不在他的叙述。就我自己的感受而言,要把味觉美感表达出来是极难的事,所以把吃写得真正令人垂涎三尺的是极少数。伯尔顿写美食的缺陷在他当职业厨师太久,已经培育了一个过于挑剔到对美食厌倦的胃口,只有在荒蛮的强刺激下,其味蕾才会绽放。这种前提使他对寻觅中的场景——类似葡萄牙残酷的杀猪仪式、俄罗斯原始的桑拿浴、对红色高棉布雷区的恐惧咀嚼得比分析美食还要津津乐道。这似乎有一种暗示——真正的美食享受都是在经历过恐惧消费之后,就好比浑身被炭火烤得通红,被俄罗斯大婶用桦树枝狠狠抽打过,又被逼跳进浮着冰碴的湖水中之后那种温暖舒适。美感是在被刺激到极限后才迸发出来,所以觅美食之旅自然是“自讨苦吃的炼狱轮回”,这也就是一本关于追寻冒险、体验恐怖失重之后惊喜的传奇。在这里你找不到《有关品位》的作者彼得·梅尔以仰慕的姿态宗教狂热般品尝鱼子酱、鹅肝酱那种小心翼翼与沾沾自喜,所有这样的美食在他那里都不值得珍惜。他概念中的美食都掩藏在耸人听闻的奇特经历与感受之后,他只迷恋于絮叨这经历本身,真正的味觉在他看来渺小而不屑一顾,这家伙真是有点歇斯底里。   这里牵涉到一个存疑的问题——究竟何为美食?按伯尔顿的观念,氛围与记忆在一个人一生真正难忘的饮食中扮演极重要的角色。即味觉享受被心理暗示牵制,美食实际是被烘托与强调出来,在被传递中所赋予的。在伯尔顿看来,美食是被处理的结果,如果说厨师是炼金术士,餐饮业就是一个个勾引与作秀之场,所以他要走出这游戏。而他的经历又恰恰表明:在任何原始部落中的饮食也脱不了处理与作秀的过程,只不过背景与道具不同。他从纽约深入撒哈拉大沙漠吃到那个当地厨师热烘烘烤成的烤全羊的感觉,其实与那个厨师要是从撒哈拉深入到纽约吃到他精心烹制的都市佳肴的感觉会完全相同。   味觉享受其实是在一种期待积累后放释的结果。我还记得我自己30年前下乡后享受第一顿肉的那种感受。从下乡到过第一个国庆节,也就是吃了半个月的白菜、萝卜、土豆,在城里泡过的肠子好像真正被彻底清洗了一番。国庆节前一天决定要杀牛,那牛就拴在食堂前一棵老桦树上,大家围聚在周围,看那牛辛酸的泪在眼边浑浊成一圈,却是无人怜悯。刀是直接在牛眼前捅进脖子的,血就像瀑布一样溅在大铁桶里。那天记忆中炖肉的香味弥漫了一下午,到吃晚饭时候,期待中的红烧牛肉真是香到无法不狼吞虎咽的地步。肉吃下去后到半夜,知青点有多一半人腹疼难忍,随后上吐下泻,纷纷怀疑是食物中毒。结果什么也不是,就因为牛肉在胃里迅速过度堆积膨胀产生了爆发力。而我自己吃鱼的最美好记忆也是在下乡之中——难忘的一天,由朋友带到当时五大莲池打鱼队的宿舍,天黑后战友们用大铁桶拎回一大桶“劈啪”撞得乱响的大鲫鱼。那鱼条条肥硕,鱼鳞在昏黄灯光下直逼人眼睛,被刀背狠击脑壳后还能从地上腾跃起来。拾掇完了鱼还是一大桶,架到火炉上,不用任何佐料,甚至葱姜酒都摈弃,就撒点盐花。大家围在铁桶周围,那一夜的鲜味延宕得实在再不可逾及。第二天清早起来,屋里只有一地白花花的鱼刺。   这样的经历伯尔顿即使在30年前到了东北也不可能捕获到。他走马观花在摄像机监视下完成对全世界“黑暗心脏”的探访后,结论是:所要追求的美食是身在环境、与环境融成一体,事后在记忆咀嚼中才能出现。就如他回法国阿尔卡维海滨,追寻在童年记忆中的牡蛎,在餐桌上期待的那种味觉最终也没有呈现——那种鲜美只在情景与记忆中,“它不过是个虚幻欺人的借口”。所以他最后的感叹只能还是虚幻:“完美一餐给我的总体感觉是荒谬可笑。完美就像快乐一样,常常会出其不意地溜到你面前,一旦你发现,它又很快消失了。完美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如果你和我的情况差不多,追忆是最好的方式。当你身处摩洛哥旅店,裹着四床毛毯还全身颤栗的时候,你的完美之餐不过是以前在纽约巴尼·格林格拉斯吃过的那种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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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1 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粉香丛冤孽债多 朱伟   春节闲暇一周,看完张纪中送的《天龙八部》。张纪中的金庸连续剧一年一部,赶到春节在各地遍地开花一般上演,倒也成为春节消闲消费影响力之一种。   《天龙八部》写于1963年至1966年,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三部曲之后。金庸小说的了不起是隔了40年,现在叙述仍不显陈旧,情节与人物仍光鲜照人。张纪中在拍成《射雕英雄传》后未接着拍《神雕侠侣》,算是一个明智之举。一年前他 曾跟我说起杨过与小龙女形象选择的困难,我想困难的其实在对这两个角色的基调把握。现在回头看,也许当初他应该先拍这部《天龙八部》,再拍《神雕侠侣》和《笑傲江湖》。萧峰这等英雄肝胆、快意恩仇相对还是比较容易出效果,郭靖是对侠义、英雄的感悟历程,令狐冲是身在江湖内外的超凡脱俗,定位难度都要远远高出许多。其实,即使现在以段誉、段正淳这样的角色比萧峰,也还是难达到想象的那种丰富性——用一种类型去套,总觉得是个剪影。   《天龙八部》以段誉开头,情节推进四分之一后牵出萧峰,全书过半之后牵出虚竹。三人各有一串恩怨,水墨淋漓中好比湿墨残墨纠葛,各色人物关系琳琅交叠,彼此吸风饮露,结构因此恢弘。按金庸自己的说法,这部小说以公元1094年赵煦恢复王安石新法前后的宋辽关系为背景,却以段誉牵出萧峰、王语嫣、慕容复、虚竹,所以实际主角是段誉。1094年,以大理国历史,段正明让位于高升泰为僧。按《南诏野史》的说法是“明在位十三年,为君不振,人心归高氏”。足见其让位是不得已。而高升泰代表高氏势力,高升泰在位两年后病死,1096年表面将虚位交还段氏,由段正淳继位,12年后段正淳又避位为僧。按史书说法,段正淳的避位表面是因为瘟疫与洪灾,深层还是因为高氏势力实际把持朝政。其长子段和誉1108年26岁继位,是大理国段氏22代国主中在位时间最长的,他在位40年后也是避位为僧,最后活了94岁,是段氏诸帝王中第一高寿。金庸回避了这些历史,而当初的耶律洪基也确实曾有先于蒙古灭宋的实力。1094年,宋辽订立“澶渊之盟”,由宋向辽纳贡而保与宋不交兵,随后才有金的崛起。完颜阿骨打1115年立大金国,1125年灭辽,第二年就灭了北宋。   我读闲书明人李浩的《三芫随笔》,自称“逍遥皇帝”,风流倜傥的倒是保定帝段正明而非段正淳。李浩称段正明文武超群,有文采五女为后妃,建成了一百所大寺而出家。他出家后,五名后妃皆受居士戒,居佛寺后明月庵,倒也各得其所。而段正淳娶高升泰妹妹为妻,其武功是无为寺妙湛大师所传,名“止观大法”。段正淳之子段和誉是“幼喜刀戈,七岁入学,就学于龙苑六铉大师,师天台高僧,游方入滇,遇逍遥大师,论佛哲,一见如故”。“六铉学识渊博当时与周侗齐名,六铉与无为寺中妙澄大师共授其六门妙法,皆异术奇门。”这个李浩是明朝随总兵沐英入滇的文职。   金庸先生喜欢陈世骧先生对《天龙八部》主题是关于“冤冤相报”的归结,所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因招恶业而招致冤报”。按这个悲剧解读,主角不是段誉而是萧峰,其命运从一开始就被精心策划的民族情仇关系所操纵。在悲剧三部曲中,先是作为天下第一英雄而成为天下英雄之敌,怨谤丛集中有口难辩,只能出手血溅画楼,成为第一大奸大恶之徒。此冤孽引爆就因马夫人一念之仇。次又令他在马夫人操控下以非凡掌力亲手击毙自己的精神支柱。击毙阿朱与击毙天下群雄,意味其实并无二致,只不过阿朱一死,英雄一生情意皆绝,只能悲凉一世。所以温瑞安要说这连环中最不可原谅者是这阿朱,“她为情而死,伤透萧峰的心,让他负疚一辈子,实际上是累死了他。”因为“温柔最累英雄”。最后再把他放进民族与个人仇怨作最后抉择——生于契丹养于大宋,既不能帮契丹灭大宋,又不能帮大宋打契丹,当然只能一死而谢天下。以此读法,萧远山、慕容博、玄慈、段正淳都是从怨怨相报到立地超度,为的是衬托主题的再丰富。段正淳是身在红尘之中深为红尘所累,所谓“翠红乡欢娱事过,粉香丛冤孽债多”。寺院道观中“欲静何曾静、欲洁何曾洁”,也就是为进一步铺陈“既造业因便有业果”。   而我却体会,金庸此书重心本意应该并非玄慈临终所说的“人生于世,有欲有爱,烦恼多苦,解脱为乐”。所以藏经阁老僧带萧远山与慕容博从死到生时所称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终究并不感人。我由此喜欢以段誉来看萧峰——与萧峰的一身功夫与一世坎坷悲凉相比,段誉不用刻意辛苦,在无量山一脚跌下悬崖,就有了石洞中的“北冥神功”与“凌波微步”,因“莽牯朱蛤”跃入口中就有了御万毒能力,在有意无意间便吸取综合了各方内力,自然就成了“有质无形”的“六脉神剑”。再让鸠摩智掳到姑苏而自然遇到佳人,神功说有便有,不为其所累,又处处占慕容复先机。一切真可谓随缘而来、随缘而到,得来全不费功夫。解读角度这样一变,整个结构就变成机机相逢、机机相续,超凡脱俗的感觉脱颖而出。再想,从周伯通到黄药师,从段誉到杨过、令狐冲再到韦小宝,正是这等人物,才使金庸小说挣脱了所谓“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的平庸拯世济难,使陈腐的侠义恩仇与道德教化让位于自由自在在江湖中的游走。我对金庸小说的感动也正在此——情能超越侠——英雄肝胆处处旖旎之思,儿女痴情不尽娇柔之态;而特立独行又能超越情,卸下沉重皮囊,要爱便爱要恨便恨,放浪于山水之间,物物而不物于物,一生洒脱快活。如段誉所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金庸先生在篇首释名中说他为这部小说所定篇名,是要写神界众生的尘世欢喜与悲苦。按此立意,还是孽与所累。而实际也可由此延展——所谓佛法守护者,以缘化缘罢。佛语谓“六尘境界为心所缘,故名为缘。由彼所缘,与心作缘,故名缘缘”。缘缘相间,质实淡远,给人更多品味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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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1 15:32 | 显示全部楼层
《晨祷》《通宵守夜》及其他 朱伟   我与诗人杨炼相识于1978年,那时他在中国广播文工团写歌词,是我的作者。他刚开始写充满激情的抒情长诗,受贺敬之类似《西去列车的窗口》那样的影响。后来接近《今天》,他的诗改变成另一种抒情,至今印象深刻的,却只有他当时激动万分的类似《诺日朗》这样的标题。与他记忆最深的,倒是在一起古典音乐发烧的经历。杨炼的古典音乐素养多少受他父亲影响,他父亲当时在天津一所大学当教授,有出国机会能带回一些新磁带。我每每都催促他去天津,录回一些新曲目。那时候音乐资料奇缺,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节目报》是 我们每周必查的,目的就为提前了解调频立体声有什么好曲目,碰上一个好曲目我们会孜孜以待。那时广播电台音乐资料同样奇缺,有时等待来的录音效果极差,根本无法翻录,杨炼与我在电话里会骂得自己都不堪入耳,随后把这形色之骂作为听众来信寄到电台一泄私愤。   现在简直无法想象当年在北京展览馆举办进口音像制品展销会时,大家那种期待中的激动。我们在开幕前弄到一本目录,会从头到尾反复商议各自需要承担购买的部分。那时候一月工资几十元,一盒原版磁带最少也要十几元,积攒下来的钱必须花到刀口上。我们拼命寻觅那种能体现形式感的作品,巴托克、梅西安都属最有形式冲击力的,除此还要发现新的重要作曲家。准备了钱还怕买不到,因为一个曲目往往只有一两盘货。所以开幕第一天都会拥挤不堪,不到人群中挤一身臭汗,到下午好的曲目就没有了。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杨炼如获至宝地买到凯奇的一盘集锦与兴德米特的《四种气质》、《音的游戏》,我买到艾夫斯的第一、第二交响曲与布里顿的《战争安魂曲》。   那时候杨炼最值得骄傲的一盘翻录中噪音不断的磁带是波兰作曲家彭德雷斯基以乐队伴奏的合唱《晨祷》,这是一部需要用90分钟磁带录下来的作品,在低沉庄严神秘的气氛中是层层叠叠的人声,表现东正教那种默念祈祷的博大,充满现代感觉,又有一种孕含着的粗犷与原始之力。此曲是杨炼自音乐学院翻录到的,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学生一茬茬受这盘磁带影响,后来那种“嘁嘁嘁”、“嚓嚓嚓”在作品中使用的人声效果都来自它的烙印,但相关创作资料却一直找不到。查曲目词典,查到这部作品也叫《乌特伦亚》(Utrenja),作于1969年至1971年,是彭德雷斯基35岁之后,音色实验比较成熟后的作品。这位彭德雷斯基与另一位波兰作曲家柳多斯拉夫斯基,在现代音乐中有极重要的地位。这部《晨祷》分为“基督的埋葬”与“基督的复活”两部分。有关仪式我后来在布尔加科夫的《东正教》一书中读到,一般信徒们会在午夜前聚集到白雪覆盖的教堂,向基督告别。午夜钟声响过,祭坛大门打开,司祭们会带着信徒举着蜡烛走出教堂,一片烛光围绕关闭的教堂游行。“此时教堂就像石头封住的灵柩,要天使来搬开石头。”等到教堂大门重新在金色的灯光下打开,信徒们便目睹了基督的复活,赞美诗构成的晨祷由此从每一个信徒中升起,在彼此的复活传递中赋予彼此的复活之吻。彭德雷斯基对现代音乐的贡献是其“密集音簇”理论,他在乐队作品中以各种声音的效果,比如锯木声、震动纸张的瑟瑟声作试验,而合唱中的宏大效果恰恰是他要求歌唱者同时迅速唱出许多辅音,使各种人声效果组成各种音色交错。主音与辅音交替,就混沌成一片。   夸张地说,我们是通过这部作品,获得了人声是最丰富乐器的启蒙,由此便四处寻找彭德雷斯基的作品。先是找到他的《广岛受难者挽歌》,听完后却非常失望。它为52件弦乐器而作,只听得各种提琴弓弦表现的交错,却没有意象中紧绷着的那种冲击力。后来又在芝加哥找到他在上世纪80年代创作的《波兰安魂曲》,急迫地听过后也是怎么也找不到被庄严与宏大感动的那种感觉。《晨祷》于是成了一种情结,为了找到它的CD,我找到专门出版彭德雷斯基作品的德国Wergo唱片公司老板,他告诉我,这个曲目你一定很难找到,但我一定帮你找到。过一段时间,他给我寄来了一个波兰唱片公司发行的版本,是华沙爱乐乐团与合唱团1973年的录音,我对比原来那盘磁带,估计它们就是同一个录音,全世界可能也就是这一个录音。   从这部《晨祷》,我喜欢上了东正教音乐中那种神秘的不可知性,与那种能将你的精神引领得很远的沉思默想。我所喜欢的第二部作品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通宵守夜》,也就是《晚祷》。相对《晨祷》,这部作品用的是无伴奏合唱形式,给我一种质朴表达沉思默想的感动,与《晨祷》恰恰构成了音乐表现的两极。最早见到这个曲目是在首都图书馆的音像资料室,听过后感到一种烛光照着的明净,在沉缓、宁静的演唱中同样有一种像岩石一样的力在那里涌动。我喜欢《通宵守夜》的那种意境——在我的感受中,神性与人性都在这个温暖而又透明的夜中,通过这样一种祈祷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成着庄严的人神之光。于是又开始对这个曲目及其资料的寻找。这部作品作于1915年,时拉赫玛尼诺夫已经40多岁,是他的忧郁气质与俄罗斯宗教氛围结合的产物。它是拉赫玛尼诺夫1917年离开俄国前的最重要作品,也是他创作顶峰期精神得以提升的象征,所以也是他最好的作品。 有意思的是,在我发掘到这部作品不到一年后,杭州作家李杭育因为要写《唱片经典》,到北京一帮朋友家里搜罗唱片封套,在《读书》杂志编辑吴彬家里居然见到了这张前苏联旋律公司发行的唱片。李杭育当时就让吴彬的先生冯统一割爱,我也就只能轮到托吴彬翻录一盘磁带。而此曲长达一个多小时,一小时的磁带最后正好缺一个结尾。   等见到这个曲目的CD已经是1997年,Philips唱片公司发行的由圣彼得堡室内合唱团演唱 的这张CD录音非常优秀,音色更为温暖。但不知怎么,我仍怀念那个相对录音要粗糙的老版本。后来我终于见到BMG公司重制的前苏联旋律公司集为五张一套的俄罗斯宗教音乐专集,其中还有拉赫玛尼诺夫的《圣约翰·克里索斯托的礼拜》和一般爱乐者不熟悉的柴科夫斯基的《圣约翰·克里索斯托的礼拜》,而另有两张CD收集的俄罗斯早期的圣歌与受难曲似乎更有震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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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11 15:34 | 显示全部楼层
情感与它的美丽容器 朱伟   这个周末,伦敦交响乐团在它建团百年庆典之际来到北京保利剧院。在我听过的现场音乐会中,这是印象深刻的第二次。第一次是听意大利著名指挥家西诺波里指挥他的德累斯顿乐团,那天西诺波里带来他最拿手的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我惊叹于一个乐团在一个优秀指挥率领下,可以制造出这样一种易碎的美丽——那是细腻精细到极点后,好比打磨成了一件极娇嫩、脆弱的瓷器。它在灯光下泛出柔和色泽,每一角度都圆润无比,质地也因此薄到能被灯光照透,不经意就可能破碎。我一直以为,全世界有无数著名指挥家,但真正能将 音乐打磨到这般娇弱得令人心碎、令人打心里要呵护的实在不多。西诺波里算得上一个,他的舒伯特是好到不能再好;他的马勒,尤其是第三、第四交响曲,每次听也只令人在美丽面前心酸。可惜能做出这等音乐的人生也会是这等脆弱——西诺波里2001年4月20日在柏林指挥威尔第歌剧《阿伊达》时心脏病突发,逝世时仅55岁。   要问伦敦交响乐团在世界著名乐团中的排名,恐怕没有一名音乐爱好者能回答上来——如果把维也纳爱乐乐团与柏林爱乐乐团排在前面,接下来的是莱比锡格万特豪斯乐团还是伦敦交响乐团或其他?各种选择会有不同答案,因为每人都口味不同。反正在伦敦五大交响乐团中,伦敦交响乐团历年指挥阵容最为豪华。它1904年在女王乐队基础上组建,首任首席是大名鼎鼎的汉斯·里希特(他深受瓦格纳赏识,指挥了他许多重要作品的首演)。二战后的历任指挥中,我个人以为,法国人蒙特与意大利人阿巴多对这个乐团的重塑起到最关键作用。蒙特早年在巴黎任著名的由贾吉列夫于1911年成立的俄罗斯芭蕾舞团的指挥,贾吉列夫周围当时团聚了一大批优秀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和德彪西、拉威尔的许多舞剧音乐都是他指挥首演,他给予这个乐团出色的节奏感与强烈的色彩涂抹。而阿巴多上世纪60年代在斯卡拉剧院培养其优秀的歌唱风格后,经过70年代与维也纳爱乐乐团的融合,又带给这个乐团在温暖中舞蹈的丝绸般音色。我们现在迷恋的阿巴多精彩录音都是与这个乐团水乳交融的结果——比如我非常喜欢的比才的《阿莱城姑娘》组曲、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鸟》与《春之祭》。这两位指挥的特长都在节奏与色彩表达,我因此以为这个乐团以演奏歌唱性与舞蹈性的作品见长,不善演奏深沉或坚硬的作品。   伦敦交响乐团现任首席指挥科林·戴维斯公认是指挥法国作曲家柏辽兹的权威,柏辽兹音乐也以色彩铺陈见长。但科林·戴维斯这次没有率团,来华的指挥是之前我们都不知名的哈丁(Daniel Harding)。消息公布后我曾询问这次演出的组织者保利文化公司副总、我的好友曹利群,回答说他当过阿巴多与伯明翰乐团西蒙·拉特尔的助理,在西方现在非常引人关注。而演出曲目又是这个乐团的经典——上半场是布里顿的《四首海的间奏曲》和《火鸟》,《海的间奏曲》是在作曲家与乐团磨合的版本基础上,普列文又将其更浪漫化。《火鸟》在上世纪50年代那个著名的Mercury版本就是匈牙利籍著名指挥家多拉蒂指挥的这个乐团,之后阿巴多指挥的版本又给予更多的如歌抒情。至于下半场老肖的第五,在普列文指挥这个乐团录制过经典版本后,我刚刚买到肖的儿子马克西姆·肖斯塔科维奇1990年指挥这个乐团的版本。   一个第一流乐团的素质究竟意味着什么?在这场演出中,我的一个最深刻印象是精确——每一声部、每一个乐句的快慢与轻重,都与你期待的完全一致。每件乐器的演奏、一件件乐器、一个个声部的组合、每一乐句的处理都精确到只能令你赞叹的地步,那种节奏感真是从头到尾没一点拖泥带水。每一乐句好像都经过精雕细琢,组接在一起又有流畅而优美的线条感。我总以为,任何一部音乐作为生命存在,其节奏就如心脏跳动、血液通过血管流淌而产生的情绪节律;其旋律舒展就如美丽而流畅的呼吸。优秀的节奏感与美丽而流畅的呼吸是互为作用——音乐中表现人的情感冲动常常通过强烈的节奏与节奏间的冲突与纠缠,这种节奏关系很容易表现成局促不安而变成情绪躁动。而节奏冲突的强烈是为这种冲突消解后崇高与庄严的呈现,当节奏被躁动和杂质侵蚀后,崇高与庄严就会变得没有质量,也就不会有美丽而舒展动人的呼吸诞生。所以伦敦交响乐团在这场演出中给我的惊叹,首先是他们在百年间一任任风格迥异的指挥大师调教下铸成的完美节奏判断——无论情绪如何波动,整体始终凝聚为毫厘不差,就如高档瑞士钟表。然后才是这节奏中冲突强度与冲突解决过程中伟大情感呈现的美丽。   这场音乐会中最精彩的曲目还是《火鸟》,一方面因为这个乐团对其节奏的把握,经几任指挥家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另一方面它与乐团、指挥的特色也最为接近。哈丁作为一个年轻指挥,对节奏的敏锐判断以及对乐团歌唱性的把握都极其出色,他本人的手与肢体语言也极为丰富。下半场的肖五,第一、第二乐章,就整个结构效果而言,也是漂亮得无话可说。但第三乐章慢板那种伟大的沉痛就绝非漂亮的节奏可以表达,所以我始终认为西方乐团与西方指挥家很难表现这种沉重压抑中的美丽抒情,它不是优秀的低音声部与各种木管乐器的漂亮传递所能表现的。伦敦交响乐团表现的不是俄罗斯乐团那种沉痛压抑的深入骨髓,他们以出色技巧表现的是凄婉被拉到极点所构成的强度,其演奏速度比我所钟爱的罗日杰斯特文斯基指挥的版本慢了整整三分钟!关键性乐句都被极慢速度放大效果,慢到极致一点不散而充满张力,使凄婉构成另一种极端美。最后乐章的钟鼓齐鸣宣泄也减弱了俄罗斯乐团那种粗犷、疯狂宣泄的强度与质量,这是我最不满足的部分。但话说回来,那种粗砺感觉也就是我们压抑的情感对肖的音乐的主观诉求,西方演奏家对它的理解与我们完全不同,美与和谐在他们看来至高无上,他们不会为宣泄强度而牺牲古典的美学原则。 按行家的说法,衡量一个乐团的水准是看其极强和极弱的表现能力。这一次伦敦交响乐团与当年西诺波里率领德累斯顿乐团的共同之处,都在极弱中的优秀表现能力。极弱是生命最纤细中最丰满质地的表现,以我的感受,古典音乐中最易产生共鸣的就在这纤细细腻之处,它触动你的情感之门,使你的情感因此敏锐而丰富,你因此只会伤感得为它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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