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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6-22 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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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本报记者王尧讲述——一个卫生局干部的非典遭遇
这是一个在2003年春天不复存在的家庭。
父,高悟,51岁,北京市卫生局下属某单位一把手,处级干部。4月30日因SARS去世;
母,张洁,49岁,北京某出版社,编辑。4月20日去世,此前已确诊患SARS;
子,高佳亮,17岁,北京某附中高二学生。4月18日因SARS住进地坛医院,5月24日出院。
17岁的高佳亮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讲述了自己家庭在非典时期的遭遇。
高悟的大学同学们一直为这父子俩住院奔波,他们中的一员张万里就这些回忆做了补充。高悟是北京某医学院校1978年入校的学生,当年的同学现在大多是北京医疗界的中层骨干。
高佳亮:4月上旬,我和妈妈开始发烧。那段时间,母亲因为身体不好,去过几次人民医院。平时,我和母亲住在一起。父母分开有一段时间了,我在他们两人之间走动。我和妈妈发烧后,家里请的小保姆也开始发烧。
爸爸懂医,担心我们是SARS。没想到,我们家的悲惨经历开始了。
4月14日,周一
张万里:这天高悟上午上班,下午出差去郊县。51岁的他,是个踌躇满志的人,负责单位里的一个药厂的新项目。
晚上他知道儿子发烧后,马上赶到,叫了120,拉上母子俩就近去了人民医院。当时,谁知道人民医院成了那个样子?
孩子妈妈拍胸片后,肺里有事;儿子高佳亮发高烧,但是片子显示肺里没有问题。
高佳亮:当时我们在急诊科,发烧病人特别多。妈妈留在观察室输液,她的体温降了,一直在睡觉。我印象里,这个观察室有几十个病人,还有陪护的家属。
医生给我开了点药,让回家休息。我们主动留在了观察室。
4月15日,周二
高佳亮:第二天早上,我和爸爸坐出租车回家,我发烧,实在走不动了。烧得都不想接同学的电话。因为接电话,要坐起来。
张万里:高悟打电话给单位,说他有些不舒服,发烧。一天都在家里。
高佳亮:离开医院前,我让妈妈一起回。妈妈说,她胸闷,不能回去。安顿好妈妈后,我们才走。
没想到这是和妈妈的最后一面,就这么残酷。
4月16日,周三
张万里:高佳亮妈妈确定是得了SARS,疾控中心去家里消毒。我们认为,他们父子在家里不是办法,去医院能得到治疗,是最好的办法。
高佳亮:又打电话叫来120,把我们送到了人民医院。
没有见到妈妈,医生说她去住院部了。具体在哪?他们没有告诉我。从我妈进住院部,一直到她去世,她的任何情况,我都不知道。
我的胸片有问题了,但是还是打点滴,继续留观。医院的环境实在不好,床已经满了,我们发着高烧,只能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身高一米八多的爸爸,也只能蜷缩在一个小板凳上,打点滴。
我受不了,只能回家,从小区到家门口平时3分钟的路,我走了20分钟。家里床上湿漉漉的,都是我去医院前出的汗,我只能再躺上去。
张万里:让一个高烧病人,坐在一个楼道里的小板凳上,打点滴,体力消耗该有多大。我们打手机问他,今天你在医院吃饭了吗?他说:“哪有吃的呀?谁管我们呀?”
我们一直在想办法,让他赶紧住院。如果人民医院再接收不了,就往我们市卫生局下边的医院转。
4月17日,周四
高佳亮:早晨,我爸也回来了,倒头昏睡。
张万里:我们打手机给高悟,他说:“我已经耗得筋疲力尽了,熬不下去了,只好回家了。”“医院怎么能让你回来?”“没人管,随便进,随便出。我总不能在小板凳上等死吧。”
高悟是一个学医的人,知道SARS的传染性,可是为了求生又得不到治疗,只能这样进医院,再出来。
下午,我们一个同学去给他们送药。
送药的同学:我们懂医,见了他,保持了一定距离。他在前边走着,我在后边跟着。我的心里很疼:“他太无助了。那个时候,得了SARS的人太无助了!”
高佳亮:那时候,我以为得了 S ARS,只能躺着等死。姑姑说,你们发烧第五天了,都烧成这样了,床位怎么还没有落实?北京的医院怎么了?
张万里:我们动用所有的关系,要给高悟父子找到一个住院的床位。卫生系统里能管事的人都找了,甚至市卫生局的一把手都找到了。上边答复了:“高悟是咱们卫生局的人,大家都在着急呀,让他再坚持坚持。如果有一个床位,就是高悟的。”
很多渠道反馈的消息,这个时候,北京市真的没有给 S ARS病人的空床位。
高烧中,他们又耗了一晚。
4月18日,周五
张万里:在早上的电话里,高悟说,他浑身没劲儿,连一个咸菜瓶的盖都打不开了。下午的电话里,高悟在咳嗽。听见他的儿子在电话里叫喊,我要烧死了,爸爸送我去医院。我们问他,要不再去人民医院?他说,我们对那里已经恐惧了,死也不去那儿啦。
他们爷俩绝望了。高悟说,我们觉得不行了,我们在等死了。
张万里:我们的心都碎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四处哭着打电话求人:“救救他吧,救救咱们卫生局的中层干部吧。”
电话一直打到半夜。回来了一些答复:“你们做做工作,让他们去人民医院吧。争取让他们收下来。”“我们的病人都在院子里输液呢。”“我们都无能为力了。”
忽然来了消息,有了一张地坛医院的床位。可是父子俩呀?高悟说:“让儿子先进去吧!”
高佳亮:我爸把活的机会给了我。
张万里:来接儿子的救护车看到父亲病成这样,把父亲又就近送进人民医院。可是在医院门口,医院收不了,又是一番周折,托人,打电话。一个SARS病人,三进三出,就这样反复加重感染。
张万里:这一晚,高悟很惨。我们在手机里随时指导他,眼泪一直止不住。他站都站不住,自己扶着墙,排队去查血。胸片也出来了。
他在手机里说:“我这是SARS,无疑了。”“大夫怎么说?”“愿治疗就输液,不愿治疗就回家吧。”“你千万别回家。”“浑身冷,没有地方坐。”
高悟姐姐:我们给这家医院打了无数个电话,我们说,请你们帮忙给这个病人找个避风的地方,帮他找个凳子。医院的答复是———人太多了,没办法。
张万里:电话里,他说,又找到了一个小凳子,坐下来了,可以输液了。
我们安慰他:“北京市再有一张床,就是你的。”
4月19日,周六
高悟姐姐:家人一夜没睡。早上的电话里,他说,昨晚上厕所,摔了跟头,脑袋上摔了个包,半天爬不起来。不知道他去世的时候,这包长好了没有?
张万里:电话里,他说,有躺的地方了。有个人出去了,我可以在他的床上躺一会儿了。听到这些,我们同学又开始求,开始找床位。
终于来消息了,地坛医院临时腾出了一张床:“赶紧把高悟送进来!”“来接我的救护车,怎么还不来呀?”高悟在等待中着急地打了很多电话。他要和儿子在一起。
这晚11时多,高悟在发烧第六天后,住进了地坛医院。
我们这些同学彻夜未眠。我们还算卫生系统有点地位的人,为一张床怎么这么无能?我们明白局面失控了;我们担忧,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得了 SARS会怎样?
我们的一个在高校任职的同学下了决心,一定要走后门买几套隔离服。他说:“咱们经历过这些事的人知道,一个得了 SARS的病人是多么无助。万一我的学生得了,我要穿着隔离服,跟他们进去,直到他们住进了病房。要不,他们没吃没喝没人管呀。”
4月20日,周日
张万里:早上他的第一句话是,我不行了。他说,你讲的大道理,我都懂。
高悟姐姐:下午,高佳亮的爸爸在病床上,接到了人民医院的电话,高佳亮的妈妈去世了。孩子妈妈住院时,医院留的是他爸的手机号。
我觉得,他的精神已经快崩溃了。
高佳亮:爸爸什么时候住进了我的病房,我都不知道,我在昏睡中。后来,爸爸在电话里安排妈妈的后事。我才知道,妈妈死了。
妈妈死了?我不相信。爸爸告诉我,妈妈是心脏病猝死。这怎么可能,妈妈没有心脏病呀。她不是已经确诊 SARS了吗?
当时,我想我只有和爸爸相依为命了。
张万里:知道孩子妈妈去世的消息后,我们打电话安慰高悟,但是不能说破,总是绕着说,告诉他不要七想八想,好好养病。
谁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4月20日之前,我们很多医疗界的人都是痛苦的“两面人”。
这边,明明知道高悟有病住不进院,那边还要传达“北京得到控制”的文件。那种要求歌舞升平的形式主义,真是害死人。
4月21日,周一
张万里:高悟的手机关了。医院说,他用了无创呼吸机,情绪一直很不好。我们又给他送进一个手机。听说他打出一个电话,安排自己住院前开的那辆车。
我们再也没有打通他的电话。
4月27日
高佳亮:本来我和父亲在一个病房,直到这天,护士帮我换了个病房。
护士说,爸爸要进行插管手术。
4月29日
高佳亮:我扶着医院的栏杆,晃晃悠悠,去爸爸的病房。我站在门口,没有力气走进去。我远远看着爸爸。
后来几次,护士不让我过去,说爸爸转到其他医院了。我怀疑,最近我们病区没有救护车进来呀?我让自己尽量往好的方向想。
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爸爸。
4月30日
记者:我们的摄影记者贺延光目睹了高悟最后的抢救场面,拍下了那张“医生站在死者病床前久久不愿离去”的照片。
高悟,走了。
当护士把高佳亮爸爸的遗体推过高佳亮的病房时,这个17岁的孩子并不知道爸爸去世的消息,突然,他在病床上跃身坐起。一个护士马上用身体挡住了这个孩子的目光。
高佳亮:我想知道那个被裹在白布里的人,是谁?
5月23日
高佳亮:这是我出院的前一天,心理医生告诉我,爸爸去世了。其实,我已经有预感了。
我17岁了,要学会坚强,我的眼泪没有掉下来。
其实那些天来,我一直渴望找到爸爸,我快康复了,我要献血浆救他的命。
在病房里,我一直在锻炼身体,本来我打算养好身体,伺候爸爸……
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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