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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我爱比尔(7-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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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3-9 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天气终于有了凉意。阿三挂在窗前的一只叫哥哥,渐渐声气微弱。阳光变得稀薄透明。房子前后的新楼也平地而起了。远处,有一只塔吊,在有雾的夜晚,那升降臂上的一盏灯,穿过雾障看着阿三,像一只夜的眼。这景色有一种纯洁的,但也是虚空的意味。午后时分,天空积攒着雨云,蜻蜓飞进房间,在突然变暗的黄昏样的光线里飞翔,翅翼闪着幽光。阿三想起马丁说的“本来”的概念。她静静地向昏昧的暗中伸手出去,似乎有蜻蜓飞行搅起的气流掠过手心。这就是“本来”吗?天已经暗到了这样的地步,如同黑夜一样,雨云铺满了整个天空,气压变得很低,呼吸都有些困难。雨马上就要下来了,甚至隐隐地听见有雷声,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滚动。可是忽然间,雨云露出了边缘,阳光从那边缘里射了出来,天又亮了。这时候,才看见雨云原来是在飞速地奔跑,由于面积实在太大,要跑许久才可从头顶跑开。雷电终于没有来临,大雨也过到别的区域,蜻蜓飞走了。那接近于“本来”的幻觉也消逝了。   阿三躺在她的床上,看着窗口的景象。房间里堆着她的没卖出的画,几乎可代表这几年的美术史。没有人上门,人们都知道阿三和一个法国画商打得火热,眼看就要传开阿三去法国的流言。   现在,阿三已经划进专门为外国人准备的那类女孩子,本国的男孩子放弃了打她们的主意。这就是阿三至今没有遇上一个中国求爱者的缘故。她生活在一个神秘的圈子里,外人不可企及。谁也无法知道她们日常起居的真实内容,那就是有时候在最豪华的酒店,吃着空运来灼新鲜蚝肉,有时候在偏远的郊区房子,泡方便面吃,只是因为停电而点着蜡烛。她们的时装就挂在石灰水粉白的墙上,罩着一方纱巾。还有她们摩登的鞋子,东一双,西一双的。   无所事事,阿三很想去找女作家。可是她似乎很感惭愧,她的新故事结束得太快,不值得一提。她想起那晚在女作家的客厅里,她的表现是让人有所期待的。她就没有去找她。   这样懒散地度过两个月之后,阿三终于囊中如洗。她这才强打精神去寻找挣钱的途径。上海宾馆对面有一家旅游品商店,老板是她的朋友,曾经向她收购过水彩画和油画,以风景和静物为主。她当时因卖画正走红,自然嫌那收购价低了。但是,现在,她想来想去,只有去找他。她梳洗了一番,吃了最后一包方便面作早饭,就出门去搭轮渡。十月的高朗的天空,使阿三振作了精神。风是爽利的,将她一身的隔宿气扫尽。阿三气色看上去还不坏,心事已经沉淀下去,要有新开头的样子。她甚至已经在考虑将要创作的题材。她想她离开学校之后再也没有去写生过,出外写生的情景来到眼前,便有些兴奋。这样,她又看见了浦西的建筑。江边的绿化地带有老人在做操,还有孩子。经历了这样的骚动的时期,她几乎怀疑还有没有和平的生活。现在,这情景给了她肯定的回答。阿三愉快地想到,去过旅游品店之后,就到女作家那里去蹭一顿午饭,对,要敲她一次竹杠,逼她去红房子。   阿三乘上电车,街景都是令人愉快的。商店刚刚开门,第一批顾客拥进店堂。地面上洒过了水,湿漉漉的,转眼间便干了。阿三的心情这样开朗,以致到了旅游品店,发现这店早已几经转手,竞也没感到太多的沮丧。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并不认识阿三的朋友,阿三就又举出四面八方好几位熟人的名字,以期与女老板搭上关系。只有一个得到她模棱两可的回应,她所说的那名字与女老板知道的有一字之差,阿三承认也许是她记错了。这样一来,就好说话些。可是,此时阿三却发现店堂里已不再出售油画和水彩画,多是些磁砖画,还有俗丽的玻璃画。她就问女老板为什么不再卖油画和水彩画,女老板说那些东西卖不出好价钱,画家要的价又很高,索性算了。阿三就说:我给你画怎么样?女老板很厉害地说:我又没看见过你的画,怎么好说呢?阿三说:我给你画一幅,但你要先给我些定金。女老板就笑了:我没看见过你的画,怎么好给你钱?阿三就说:某某人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连这点信任也没有吗?阿三开着玩笑,然后转身出了店门,心里说:你要我画我还未必卖呢。   阿三站在林荫道上,秋天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落在她身上,她感到身心都是轻盈的。新洗的头发直垂到腰下,合起来不过一指头粗细,披开来却千丝万缕。头发的凉滑感觉传到了全身。她穿一条旧的齐膝剪去、露着毛边的牛仔裤,黑色高领线衫的袖口则是从颈下开始,两个肩膀完全袒露着,脚上是一双细跟羊皮镂空凉鞋。她的样子显得很新颖,过路人都要驻足回望。   现在,我要去什么地方呢?阿三想。这个思索一点没有使她茫然,她心里是清晰和坚定的。是的,她谈不上有一点茫然,只不过是没有地方去。   她在树荫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并不盘算什么。她感到身心那么舒畅,脸上浮起了微笑。身后旅游品店的女老板透过玻璃门看她,似乎也在等待着,看她将去什么地方。她将这女孩子划为某一类人中间。在这里开店的日日夜夜,她见多识广,人们大多逃不出她的判断。   阿三细长的发梢在微风中轻轻飘荡,她用一个小玻璃珠子坠住它们,使它们不致太过扬起。她的细带细跟镂空鞋有一只伸下了街沿,好像一个准备涉水的人在试着水的流速和凉热。她的身姿从后看来,像是一个舞蹈里的静止场面,忽然间她的身体跃然一动,她跨下了人行道,向马路对面的宾馆走去。女老板的脸上浮起了微笑,似乎是,果然不出她所料。   阿三走进大堂,左右环顾一下,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早上的酒店,正处在一种善后和准备的忙碌之中。清洁工忙着打扫,柜台忙着为一批即将离去的客人结账,行李箱笼放了一地。咖啡座都空着,商店刚开门,也空着。在玻璃门外的阳光映照下,酒店里的光线显得黯然失色,打不起精神。阿三坐在沙发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悠闲且有事的样子。她的眼睛淡漠而礼貌地扫着大堂里忙碌着的人和事,是有所期待却不着急。她的视线落在空无一人的咖啡座,她和比尔来过这里,是在晚上,那弹钢琴的音乐学院的男生心不在焉,从这支曲子跳到那一支。   这时有人走过来问,阿三旁边的座位有没有人。阿三收回目光,冷着脸什么也不说的,只是朝一边动了动身子,表示允许。那人便坐下了。这时候,一圈沙发都已坐满,人们脸对脸,却又都躲着眼睛,看上去就像有着仇似的。阿三对面是一对衣着朴素的老夫妇,他们很快被一个珠光宝气的香港女人接走了。香港女人说着吵架般的广东话,老夫妇的脸上带着疏远而害羞的表情,三个人朝电梯方向去了。他们的位子立即被新来的两个男人填上了。阿三左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人,派头倒不坏,却全叫那一身灰色西服穿坏了。说是西服,可跨肩和后肩,以及袖口,全是人民装的样子。膝上放一个人造革的公文包,两眼直视前方,一动不动。他对面,也就是阿三右侧的单人沙发上那一位则正相反,脖子上了轴似的,转动个不停,虽是坐着,却给人翘首以望的感觉。好几次,他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手已经挥动起来,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最后,才发现认错了人。   阿三看见,前边一圈沙发上并没有坐满,一些外国人宁可站着,也不愿挤在一起。甚至本来坐着的,一旦旁边有人落座,也立即站起走了开去。阿三愤怒地想到,中国人连汽车上一站路的座位也不愿放过,而要争个不休的恶习,并且发现这么团团坐成一圈,不是一家、胜似一家的滑稽景象,便想站起来也走开去。可是再一想为什么是她走,而不是别人走?就又坐了下去。这时再一抬头,发现左右对面都换了新人,连坐在她身边的那位也换了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姐。   大堂里开始热闹起来。人的进出频繁了,隔壁咖啡座有了客人,大声说话,带了些喧哗。自动电梯开启了,将一些人送去二楼的中餐厅。一阵热闹过去,大堂重新安静下来。不过与先前的安静不同,先前是还未开场,这会儿却已经各就各位。阿三身边的沙发不知什么时候都空下了,咖啡座又归于寂静,自动电梯兀自运作,没有一个人。柜台里也清闲下来,一个个背着手站着,清洁工在角角落落里揩拭着,有外国小孩溜冰似地滑过镜子般的地面,转眼间又没了人影。阿三依然保持着悠闲沉着的姿态,只有一件事叫她着恼,就是她的肚子竟然叫得那么响,又是在这样安静的中午,几乎怀疑身后不远处那拉门的男孩都能听见了。一个男人在阿三对面沙发上坐下,看着阿三,眼光里有一种大胆的挑衅的表情,阿三装作看不见,动都没动,那人没得到期待的回应,悻悻地站起身,走了。阿三敏感到,大堂里的清洁工和小姐,本来已经注意到她,但因为那男人的离去,重又对她纠正了看法。   停了一会,她站起身来,向商场走去。她以浏览的目光看了一遍丝绸和玉石,慢慢地踱着,活动着手脚。人们都在吃饭或者观光,这一刻是很空寂的。虽然饥肠辘辘,可是阿三的心清没有一点不好。她喜欢这个地方。虽然只隔着一层玻璃窗,却是两个世界。她觉得,这个建筑就好像是一个命运的玻璃罩子,凡是被罩进来的人,彼此间都隐藏着一种关系,只要时机一到,便会呈现出来。她走到自动电梯口,忽然回过头,对着后她一步而到的一个外国人微笑着说:你先请。外国人也客气道:你先请。阿三坚持:你先。外国人说了声“谢谢”,就走到她前面上了电梯。阿三站在外国人两格梯级之下,缓缓地上了二楼,看着那外国人进了中餐厅。她在二楼的商场徜徉着,看着那些明清式样的家具和瓷器。   她没有遇上一个人。   当她再回到大堂,她原先的座位已被几个日本人坐去,她也乐得换换位置,便来到另一圈沙发前,仍然挑了一具双人沙发坐下。这一回,她的神情更加轻松,带了股勃勃的生气。她一扫方才的冷漠和悠闲,脸上浮起亲切可爱的笑容,使人觉着她有着一些按捺不住的高兴事,她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这高兴事。大堂里的大钟已指向一点,用过餐的人从自动电梯上下来。又到了一个外国旅游团,拥满了大堂,柜台里重新忙碌起来。外国人的合着浓重体味的香水气,顿时充满了空间。阿三喜欢这样的气氛,乱是乱了点,可却有些波澜起伏的。她已经不再感到肚饥。她向旅游团里的一个老太说了声“哈啰”,她正摸索过来坐下歇歇脚,她也对阿三说了声“哈啰”,因为初到这个国家而受到欢迎心感愉快。阿三又问她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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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3-9 00:1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外国人疾步向她走来,是那类面色慈祥的老外国人,你既可以叫他一声“父亲”,又可以与他谈爱。这就是外国人的好处,他们那种希腊种的长相,就像是一层浪漫的底色,无论何种身分,都可兼谈爱情。阿三等着他走近前来,准备问他:我能帮你什么。结果却是,他对阿三说:我能帮你什么?阿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请我喝杯咖啡。说这话时,她带了股怒气,将方才遇上的倒霉事,全怪罪到这个老头身上,谁让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呢!老外国人说:很好。然后又问阿三,去什么地方。阿三沉吟一会儿,想这酒店她是不愿再回去了,还是换一个好。于是就带他进了邻近的一家老宾馆,上了二楼,在咖啡座就座了。   这宾馆的规模要小得多,客人也少,咖啡座只他们两个。阿三要了一客蛋糕,眼睛一眨就下了肚,又要了一客。不动声色的,三客蛋糕下了肚。老外国人笑眯眯地望着她,说她吃这么多甜食,为什么一点都不胖,简直是魔术。阿三并不回答。她一直受理不理,方才的气还没有出完。老人又称赞阿三长得美,尤其是她的头发,真是飘柔如丝啊!说着就伸手去抚摸她披在肩上的散发。阿三却将头一甩,头发滑向了另一边。老外国人摸了个空,却并不生气,笑得更慈祥了。这时,阿三才觉得气出得差不多了,心情开始恢复。她将餐巾纸铺开,摸出一支墨水笔,三笔两笔替老外国人画了幅速写。她几乎没有看他,在她眼睛里,所有的外国人都彼此相像,当然,除了比尔,还有马丁。她将画着速写的餐巾纸提起来,对着老外国人的脸。老外国人很孩子气地叫起好来,说,简直是魔术。阿三说:我有许多这样的魔术,你要不要,我们可以谈谈价钱。老外国人说:这样出色的魔术,应当由大都会博物馆来收藏。阿三听出老外国人的滑头,就顺着他话说:那就请你把这个转交给大都会博物馆。说着把餐巾纸叠起来,郑重地交到他手上。两人都笑了。   这时候,老外国人说:我叫乔伊斯,是美国人。阿三说:我叫苏珊,是中国人。因为这是不必说的,于是两人又笑。这样他们就算是认识了。乔伊斯接着告诉她,他住在美国的洛杉矶,开了一个加油站;儿女都大了,有的住在东,有的住在西,妻子去年死了;本来他们约好等将来老了,把加油站卖了,就来中国旅行,可是没想到,死神比将来先到一步,妻子走了,他这才明白,将来其实是永远到不了,又是永远在昨天的;过了一年,他便卖了加油站,到了中国,可是,他的妻子却永远不会来中国了。阿三听出了神,她开始怜悯这个老乔伊斯,并且开始消除他们这种邂逅方式里的天生的敌意。乔伊斯将领口里一个鸡心坠子掏出来,揭开盖,让阿三看他妻子的照片。阿三将脸凑近去,并没有看照片,而是眼睛溜了过去,看见老头领口里的脖颈上面长着斑点,起着皱,真是一个老人了。阿三退回身子,表示了她的同情。老人接着说他的妻子,是个老派女人,一生都在勤恳地劳动,抚育儿女,协助丈夫,料理家务,她生前很想来中国,是因为中国熊猫的缘故,她是一个爱护动物的女人,天性博爱。   阿三听着他的唠叨,心里有些不耐,惴惴的,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然而,事情立刻结束了。老人忽然把话头打住,招手让小姐来买单,然后笑盈盈地对阿三说,下午旅游团是去买东西,他对买东西向来没有兴趣,看见阿三之后就想,也许这位小姐会有兴趣听他谈谈,真是非常感激,上海真是个好地方,上海人那么友善,到处可以看见他们的笑脸,现在,他要赶回去和大家一起晚餐,然后去看杂技,那里有熊猫。阿三有些发懵,不知该回答什么,乔伊斯又加了一句:可是苏珊你真能吃甜食啊!阿三甚至没明白“苏珊”指的是谁,就跟着他一同站起,走出了咖啡座。   这一天的最后一件事,是去找评论家,向他讨来彼此都已忘却的一笔拖欠的画款,从此便两清了。   这一次酒店大堂的经验,很难说是成功还是失败。重要的是,阿三自己必须搞清楚,她期待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与外国人同饮咖啡?阿三当然回答:不是。可是,喝咖啡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的,谁又能预料呢?也不排斥会是乔伊斯的那种。天晓得他是不是叫乔伊斯,就好比天晓得阿三叫不叫苏珊。不管怎么说,和乔伊斯的事情至少证明了事情的开头是可能的,只要事情开了头,总要往下走,总会有结果。这样一想,阿三就安心了。   下一日,阿三直睡到日上三竿,下午三点才过江到浦西。这一回,她坦然地走进咖啡座,要了一杯饮料,然后,怀着新鲜的兴致望着四周。此时此刻,正是酒店大堂活跃的时分。咖啡座里几乎满了一半,三三两两,有的高谈,有的低语。惟有阿三是独自一人,但她沉着而愉快的表情,使人以为立即有人去赴她的约。这是幽暗的一角,从这里望过去,明亮的大堂就像戏剧开幕前的喧哗的观众席,而这里是舞台。大幕还未拉开,灯光还未亮起,演出正在酝酿之中。阿三心里很宁静。有人从她身边走过,不是她期待的那类人,所以她无动于衷。周围的人与她无关,都在说着自己的事,喝着自己的饮料,可就是这些人,这些低语,杯子里的饮料,咖啡的香,还有那一点点光,组成了一种类似家的温馨气氛,排遣了阿三的孤独和寂寞。这样有多好啊!她忘记了她的画,也忘记了比尔和马丁。因为这里除了有温馨的气氛之外,还有着一种矜持的礼节性的表情,它将私人性质的记忆隔离了。   有外国人走过来,眼光扫过她,向她微笑。阿三及时做了反应,可是没有抓住。那人走了过去,在角落里坐下,不一会儿,又来了他的中国男朋友。阿三就想:那是个同性恋。   阿三高兴她对这里感到稔熟,不像那边的一个中年女人,带着拘谨和瑟缩的神情,又穿得那么不合适,一件真丝的连衣裙,疲软地裹在她厚实且又下榻的肩背上。她喝咖啡是用小匙一下一下舀着喝的,也犯了错误。有了她的衬托,阿三更感自信了。她才是真正适合于此的。又有人来了,看上去像个德国人,严肃,呆板,且又傲慢,阿三做着判断。他是单身一人,在隔了走廊的邻桌坐下了。小姐走过去,送上饮料单,他看都不看就说了声“咖啡”,然后从烟盒里取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阿三站起来,向他走过去,问:对不起,先生,能给我一支烟吗?当然,他说,将烟盒递到她面前。阿三抽出一支,他用他的打火机点上,阿三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两人隔了一条走廊吸着烟,谁也不再看谁。然后,他的咖啡送来了。小姐放下咖啡,从他们之间的走廊走过。似乎是,事情的一些成因在慢慢地积累着,这体现在他们两人看上去,都有些,僵。   当阿三抽完一支烟,在烟缸里揿灭烟头的时候,“德国人”又向她递过烟盒:再来一支?阿三谢绝了。两人相视而笑,神情放松下来。   先生从哪里来,德国吗?阿三问。美国,他回答。阿三就说:我错了。他问:为什么以为是德国?阿三戏谑他说:因为你看上去很严肃。美国人哈哈大笑起来。阿三心想:这就对了,一点小事就能逗乐他们美国人。美国人笑罢了说:你认识许多德国人?不,阿三慢慢地回答道,我有过一个美国朋友,他和你非常不同,所以,我以为你不是。美国人说:你的朋友到哪里去了?阿三将手指撮起来,然后一张开,嘴里“嘟”的一声,表示飞了。美国人就表示同情。阿三却说不,她微微扬起眉毛,表示出另外的见解,她说:中国人有句古话,筳席总有散的时候。美国人便不同意了,说:假如不是筳席,而是爱情。这回轮到阿三笑了,说:爱情?什么是爱情?   他们这样隔着一条走廊聊天,竟也聊到了爱情。两人都有些兴奋,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想了一会儿,却又都说不出什么来,就停住了。   停了一会儿,阿三问:先生到上海来观光吗?美国人回答说是工作,在某大学里教语言,趁今天星期日,到银行来兑钱,然后就到了这里,又问阿三是做什么的,阿三说是画家。问她在哪里学习,回说已经退学了,为什么,他问,不为什么,阿三回答,又说,知道吗?贵国的明星史泰龙,在他十三年的求学生涯中,被开除过十四次。美国人就笑了。   阿三很得意这样的对话,有着一些特别的意义,接近于创作的快感。这不是追求真实的,这和真实无关,倒相反是近似做梦的。这是和比尔在一起时初时获得的。当她能够熟练灵活地操纵英语,使对话越来越精彩的时候,这感觉越发加强了。这个异国的,与她隔着一层膜的,必须要留意它的发音和句法的语言,是供她制造梦境的材料,它使梦境有了实体。她真是饶舌啊,人家说一句,她要说三句。不久,便是她一个人说,美国人则含笑听着了。他显然没有她有那么多要说的。他看上去就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因为一个人在外工作,便更感寂寞,有人与他说话,自然很欢迎。   时间过去了,吧台那边亮了灯,演出将要开场的样子。灯光下调酒师的脸,也渲染了些戏剧的色彩。那边的形貌土气的女人早已与她的同伴走了,换上两个年轻小姐,一人对着一杯饮料,相对无言。阿三忽然提议道:一起吃晚饭,如何?美国人笑了,他正担心这女孩会一下子收住话头,起身告别,这一晚上又不知该怎么打发,他说:很好,并且说他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小餐厅,麻辣豆腐非常好。于是两人各自结了账,起身走了,阿三感觉到那新到的两个小姐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背上,吧台里的先生却低着头,摆弄他的家伙,什么都没有看见。   晚餐是各付各的账,按美国人的习惯。虽然阿三手头拮据,但她却因此有了平等感。吃饭的时候,美国人告诉她,他的妻子儿女还在国内,倘若他再续职,就会将他们接来。阿三对他的家事并不感兴趣,心想:我又不打算与你结婚,也正是阿三漠不关心的表情,加强了美国人的信心。一走出餐馆,他就拉住阿三的手,说:让我们再开始一场筵席吧!阿三想起方才关于筵席的话,险些笑出来,想这些美国人都是看上去傻,关键时刻比鬼都精。阿三没有挣出她的手,抬头望着他的脸说:什么筵席?他认真地回答:就是总要散的筵席。他似乎受不了阿三的逼视,转过眼睛加了一句:我真的很寂寞。停了一会,阿三说:我也很寂寞。   后来,他们就到了他任教的大学专家楼的房间里。   这是一间老套房,新近才修缮过。现代装潢材料使它看上去更陈旧了。那些塑料的墙纸,单薄木料的窗帘盒,床头的莲花式壁灯,尤其是洗澡间的新式洁具:低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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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3-9 00:19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她避免发生太过混乱的情形。在这些流水似的大堂相识里,她基本保持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关系。起初是美国人,后来他的妻子儿女要来,这种每周一约便结束了。其时她已经开始和一个日本商社的高级职员有了来往,但是真正的亲密关系是在美国人之后才发生的。这关系持续得并不长,因他本来就是阿三过渡时期的伴侣,阿三不喜欢日本人,觉得他们比中国人还要缺乏浪漫色彩,阿三与他相处的一段日子,是被她称为“抗日战争”的。她以她流利的英语制服了他来自经济强国的傲慢。此外,在性上面,阿三也克敌制胜,叫他乖乖地低下头来。最厉害的,决定性的一招,是在他已经离不开阿三的时候,阿三断然甩了他,投向一个加拿大人的怀抱。   然而,这种相对稳定的关系,也是别指望长久的。在这样的邂逅里面,谈不上有什么信任的。彼此连真姓名都不报,虽然阿三致力于发展,可也无济于事。对方并没有兴趣深入了解,也不相信了解的东西的真实性。他们大都说的是无聊的闲话,稍一稔熟了,话就说得有些放肆。阿三的英语到了此时便不够抵挡了,弄得不好,还会落入圈套。她无法及时地领会这语言的双关和暗示的意思,还有些俚语,就更是云里雾里。她也意识到,凡热衷于在大堂搭识女孩的外国人,大都是不那么正经的。这倒和中国的情形一样,无聊的人才会到马路上去勾引女孩。而且,这些为了生意和供职在中国长期逗留的外国人,生活又是相当枯燥的,其中有一些,意趣也相当低下,这是有些出乎阿三的意外,她以为这些卑俗的念头是不该装在这样希腊神圣的头脑里。所以,开始的时候,她尽往好处去理解他们,直到真正的上当吃亏,才醒悟过来。这种失望的心情,是她对自己也不便承认的。   尽管阿三希望关系稳定,可事与愿违,她的相识还是像走马灯似的换着,要想找到美国人那样一周一约的伴侣相当不易。因此,阿三很快就念起美国人的好处。在最后分手的时候,这个中年人显然对她怀着留恋的心情。当然,阿三也明白,留恋归留恋,她要再往前走一步也不可能。美国人防线严密,有着他那种方式的世故。   酒店大堂就这样向阿三揭开了神秘的帷幕。在那灯光幽暗的咖啡座里,卿卿我我的异国男女,把话说出声来,都是些无聊的,没什么意思的废话和套话,阿三现在坐在那里,不用正眼,只须余光,便可看出他们在做什么,下一步还将做什么。   阿三能够辨别出那些女孩了。要说,她和她们都是在寻求机会,可却正是她们,最严重地伤害了阿三,使她深感受到打击。她从不以为她们与她是一样的人,可是拗不过人们的眼光,到底把她们划为一类。有一回,她坐在某大堂的一角,等她的新朋友。大堂的清洁工,一个三十来岁表情呆板的女人,埋头擦拭着窗台,茶几,沙发腿。擦拭到阿三身边时,忽然抬起头,露出笑容,对她说:两个小姑娘抢一个外国人,吵起来了。阿三朝着她示意的方向,见另一头沙发上,果然有两个女孩,夹着一个中东地区模样的男人,挤坐在两人座上。虽然没有声音,也看不见她们的脸,可那身影确有股剑拔弩张的意思。阿三回过头,清洁工已经离开,向别的地方擦拭去了,阿三想起她方才的表情和口气,又想她为什么要与她说这个,似乎认为她是能够懂得这一些的,心里顿时反感。再看那女人蠢笨的背影,便感到一阵厌恶。   是这些女孩污染了大堂的景象,也污染了大堂里邂逅的关系,并且,将污水泼到了阿三身上,有时候,她的朋友会带着他的同事或老乡来,他们会去搭识那些女孩,然后,各携一个聚拢在一起。阿三为了表示与她们的区别,就以主人的姿态为她们做翻译,请她们点饮料。可是她也能看出,她与这些女孩,所受到的热情与欢迎是一样的。她想与她的朋友表现得更为默契一些,比如从他烟盒里拿烟抽。结果那两个女孩也跟着去拿,他呢,很乐意地看着她们拿。这样的时候,阿三是感到深深的屈辱,她几乎很难保持住镇静。到了最后,她总是陡然地冷淡下来,与女孩们之间,竖起了敌意的隔阂。   不过,现在阿三不用去大堂,她也有着不间断的外国朋友了。在中国的外国人,其实是连成一张网的,一旦深入,就是牵丝攀藤,缕缕不断的了。但大堂里的结识,自有着它的吸引力,它是从一无所知开始的,有一些难以预料的东西,是可以支撑人的期望的。虽然大堂里的经历带给阿三挫败感,与这些外国人频繁建立又频繁破灭的亲密关系,磨蚀着她的信心,她甚至已经忘了期望什么。可是有一桩事情是清楚了,那就是她缺不了这些外国人,她知道他们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可她还是喜欢他们,他们使得一切改变了模样,他们使阿三也改变了模样。   现在,当阿三很难得地呆在自己那房子里,看见自己的画和简陋的家具积满了灰尘和蛛网,厨房里堆积着垃圾,方便面的塑料袋,飘得满地都是,这里有着一种特别合乎她心境的东西,却是使她害怕,她不想呆在房子里,于是她不得不从这里逃出去。她一逃就逃到酒店的大堂:外国人,外国语,灯光,烛光,玻璃器皿,瓶里的玫瑰花,积起一道帷幕,遮住了她自己。似乎是,有些东西,比如外国人,越是看不明白,才越是给予人希望。这是合乎希望的那种朦胧不确定的特征。   为了减少回自己的房子,阿三更多地在外过夜。她跟随外国人走过走廊,地毯吞没了他们的脚步声,然后在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就悄然关上了房门。她在客房的冰箱里拿饮料喝,冲凉,将浴由拦过身躯系在胸前,盘腿在床上看闭路电视的国际新闻,一边回答着浴室里传来的问话。这一切都己熟悉得好像回了家。透过一层窗纱,看底下的街市,这边不亮那边亮,几处灯火集中的地方,映得那些暗处格外的黑了。阿三晓得她是在那亮处里面,是在那蜂窝似的亮格子里面。   这些标准客房几乎一无二致,每一间都是那么相像。这也给阿三错觉,以为它们是和家一样的稳定的宿处,现在她就栖息在这里。她将她那些真丝的小衣物洗干净,晾在澡缸上扯出的细绳上,将她随意携带的梳洗用具和化妆品一一安置在镜台上,安居乐业的样子。外国人和外国人也是那么相像,仅仅一夜两夜之间,阿三根本无法了解他们的区别。也因此,阿三对他们的爱情也是一无二致的,在他们身上,她产生着同样的遐想。   经过这么些,阿三知道自己是对外国人有吸引力的那类女孩,她特别能够与他们国度的女孩成对比。他们对她的赞赏和激情使她想到比尔,甚至有过一个外国人,也称她作“九条命的猫”,这是比尔曾经形容过她的。因此,渐渐的,对比尔的记忆便淹没在这些差不多的经验里了。马丁却是一个例外,始终没有人来重复他,尤其重复他关于“本来”的观念。所以,在所有这些经历中,马丁是鲜明地凸现着。有时候,阿三会想:倘若不是马丁,她现在会不会还继续画画和卖画?   自从马丁之后,阿三也再没使谁爱上过她了。这也是大堂邂逅的弊病,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的。注意她的周围,那些比她更年轻,更摩登,也更开放的女孩们,似乎也都没有过爱情这回事。出于自尊,阿三也不去想爱情了,好像是你不爱我,我还更不爱你呢!爱情有什么?她想,我是再不能爱谁了,连马丁也不能,因为,因为我爱比尔。   由于没法有爱情,适得其反的,阿三对这些外国客人们,起了恨意,她常常生出一些恶作剧的念头,去报复他们一下。和他们吃饭,她点菜都拣最贵的点,点酒也是最贵的。进了客房,不等招呼,自己就去开冰箱吃东西。尤其遇到那些斤斤计较的守财奴。而另有一些特别好色的,她则将他们撩得欲火烧身,然后一个转身就不见了。这种游戏对她来说,已经得心应手,百发百中。现在,英语里的俚语,双关语,她也都掌握了一些,学会了不少俏皮话,专门对付那些下流话。她不免有些得意,有时候就收不住,玩得过火了。   事情就出在这里。   其实,要算起来,阿三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到酒店大堂来了。她结识了一个比利时人,是个单身,就住在她原先任家教的那幢侨汇房里。她看出这是老实人,属保守派的。时过境迁,阿三开始对保守派有好感,她知道,惟有和这一类人,大约还可能谈到爱。虽然同样是对爱不抱希望,虽然同样是大堂里的邂逅方式,可这一个确实不同。这是她在大堂里偶然结识的,所以说是偶然,那是因为,事实上,所有的大堂邂逅都是别有用心,机关算尽的。阿三是在他身后拾到遗忘的钱包,追上去送给他,然后认识的。   事情的毫无准备的开头,使阿三想到女作家赠送给她的话: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大阿三的装束也帮了她的忙。她穿得朴素极了,白衬衣,花布裙,脚上是白帆布搭袢鞋,头发从中分开,编成两条长辫子,就像一个中学牛。比利时人与她聊了几句,才发现她的英语这么流利,几乎没有口音。问她做什么的,她回答画画,这也博得了她的好感。阿三很珍视比利时人的好感,为使他保持对她的印象,她甚至回到了浦东的住处,每隔一大乘轮渡去与他约会,就像一个正经恋爱的女孩。她直到两个星期之后,才到他在侨汇房里的公寓去,这也像一个正经恋爱的女孩。   比利时人的公寓使她吃惊,她没想到一个单身汉的生活会是这样井然有序,在这里,她并没有受到挽留过夜的暗示,她便在电视开播晚间新闻的时候离开了他的公寓。下一次也还是这样。又是两个星期过去,比利时人终于拥抱了她。然后,应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这一切,带有循序渐进的意思,也更使阿三以为,这会是一场正式的恋爱。虽然不够浪漫,然而却似乎意味着一个有现实意义的结果。   在比利时人的公寓里,阿三看见的是居家的景象。厨房洁白的瓷砖墙上排列整齐的平底锅,洗澡间白漆柜里,经过松软剂洗涤的一整柜浴中,洗衣房里的柳条篮盛着等着熨烫的衣服,冰箱上用水果型磁铁吸着的日常开支表。这时候,阿三非常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期望。她的期望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家,一个像比利时人这样的家。   阿三将比利时人的公寓看做了自己的家。她还自己掏出钱来为它添置一些东西,一个花瓶,一套茶垫。她期望着再过两个星期之后,又会有新的情形发生。可是,新的情形却不是阿三期待的。比利时人国内的女朋友要来旅游,他请阿三再不要来了。阿三这才明白,这就是一个北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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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3-9 00:20 | 显示全部楼层
艾克喝的是啤酒,啤酒也渐渐地上来劲了。他不顾那两个年长同伴的阻止的目光,渐渐对阿三纠缠起来。可因为他是那么腼腆,他的纠缠便是胆怯的,迟疑的,抱着些惭愧的,他红着脸,眼睛湿润着,老要让阿三喝他杯里的啤酒。阿三就在心里说:看,就连调情都是一根筋的,要说喝啤酒就非要喝啤酒。阿三不说喝,也不说不喝,与他周旋着,眼看着嘴唇含住啤酒杯沿了,可她头一扭,又不喝了,艾克再止不住满脸的笑意。好几次,阿三的头发抚在他脖子里,他的激动就增加一成。   这时候,那两个提出要回房间,不由艾克反对,就叫来小姐买单。阿三喝足了,乐够了,正好也想走。此时,虽然带了几分醉意,但她仍然清醒地感觉到这个小伙子有些愣,而他的同伴却很刻板,这种不一致的情形会惹出麻烦的。她何必呢?她可不是像他们那种脑筋,一棵树上吊死的。果然,艾克不让她走了。她好歹哄他站起身,离开咖啡座,挽着他的胳膊,将他送往电梯。那两个年长的对阿三说道再见,就要从她手里接过艾克。可是艾克却搂住了她,怎么也不松手。小姐为他们扶着电梯门,等他们进去。可他们却拉扯成一团,无从分手,阿三对艾克百般温柔,劝他松手。那两个显然恼火了,有个性急的,竟把阿三从艾克怀里往外拽。这情景说实在很不像样。一些人从他们身后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上去了。小姐静立在他们身后,等待他们了断后再开电梯门。而他们相持不下。   他们奇异的姿态引来了人们的目光,那些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低头走过,装作看不见,喜欢看热闹的中国人则不然了,都往这边引头伸颈地张望。阿三心慌了,觉得大事不好,她带着求饶的目光对拉她的那个说:先上楼再说吧。想不到这话更加激怒了他,他一直对阿三没好感,她莫名其妙地参加进来,搅和了这个夜晚。阿三越向他解释,他越以为阿三是非进艾克的房间不可。他们都是第一次来中国,对这个开放的社会主义国家毫不了解。他们的心情一直很紧张,到了这时,受侵犯的恐惧就忽然成了事实。最终,他竟然叫起了“警察”。   此时,大堂里秩序依;日,钢琴在弹奏《魂断蓝桥》的插曲,《一路平安》。   柏树终于走出视野,车停了。车门打开,那个年轻的女警察先下了车。然后,劳教人员络绎而下。阿三下车时,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了一下,险些儿没站住脚,几乎是从踏脚上跳下去的。她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先前做下流手势的女劳教,她若无其事地迎着阿三的目光,阿三瞪了她一眼。全体下车后,按照出发前分好的组排成小队,由前来迎候的管教中队长带领去各自的队里。   行李卸下来了,各人提了各人的,走进这坐落于空旷农田中的大院。正午过后的阳光静静地照着,院子里除了她们这些新来的,没有别人。院墙上方是黛色的山影,由于天气晴朗,边缘分明,连萦绕不绝的白色雾气都清晰可见。阿三和另两个女核属一个中队,包括那向她寻事的。阿三的头上扣了一顶草帽,压得很低,帽檐的暗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走在前边的中队长是瘦高的个子,穿着警服,没戴帽子,一束没加修饰剪的马尾辫垂在背上,她一直没有回头,似乎确信她们是跟在背后,老老实实地走着。走到院子深处的一个巷口,她拐进去了,前边是一扇铁门,她摸出钥匙开门,里面是一个天井,天井的三面是房间。房门口坐着一个女孩,手里编织着一件毛线活,一见中队长便站了起来。中队长让阿三几个在几张空床上安顿下来,先吃午饭。因考虑到她们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就照顾休息到两点,再去工场间劳动。说话间,那房门口的女孩已替她们打来了三暖瓶热水和三盒饭菜。   阿三看看表,已经一点多了,她把被褥铺开,在床沿坐下,没有去动铁盒里的饭。那两个已经与这一个老的熟识起来,问她为什么不去工场间,回答说是“民管”,就是负责管理劳教们生活的。她们开始吃饭,铁勺搅得饭盒当当响。吃着吃着,其中一个便哭起来,说她父母要知道她在吃着这个,不知要多么伤心。老的就劝她,说吃官司都是这样的,再说,她父母在上海,怎么会知道?寻阿三事的那个则冷笑说:你会吃官司吧,不会吃官司不要吃。听起来是蛮横无理的,阿三看着她,心想这是头一个难对付的,她和阿三不是在一个收容所里,到了车上才第一回见面,阿三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有仇。   阿三在床上躺下,伸直身于,双手枕在脑后。她看着门外的太阳地,太阳地上有一个水斗,边上放着一只鞋刷,在太阳下暴晒着。虽说是十月份,可是这里的太阳依然是酷热的。几个苍蝇嗡嗡地盘旋着,空气里散发有一股饭馊气。床头的那三个压低了声音在说着什么,很机密的样子。然后,两点钟就到了。   阿三的新生活开始了,来农场之前,阿三从收容场写给女作家一封明信片,请她帮忙送些日用品和被褥来。女作家来了,借着她的关系和名声,允许在办公室里和阿三单独会面。一上来,她几乎没有认出剪短了头发的阿三,等认出了,便说不出话来了。停了一会儿,阿三不好意思地一笑,说:现在,从你客厅走出来的,不仅是去美国,还有去吃官司的。女作家讥讽道:谢谢你改写历史。又干坐了一会儿,女作家打开她带来的大背囊,将被褥枕头,脸盆毛巾一件件取出,摆了一桌子,最后,将那大背囊也给了她。告诉她,已经将她的房子退了,东西暂时放在她家,还有一些带不走的,她自作主张送了隔壁的邻居,那一堆旧画,她想来想去,后来让评论家一车拉走,但是她让他写了个收据。阿三这时插嘴说:给他干吗?一把火烧掉算了,女作家并不理会,将一个小信封塞在她手里。阿三一看,是五百块钱,就说:以后我会还你。女作家说了声不要你还,声音有点哑,几乎要落下泪来。阿三皱了皱眉头,就站起来要进去,女作家说:我好不容易来了这里,你倒好。才几分钟就要我走路。阿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要我家里人来吗?就是不想看他们哭,现在,你代他们来哭了。女作家咬着牙说:阿三,你的心真硬啊!说罢站起身就走了。   现在,阿三的新生活是在羊毛衫后领上钉商标。商标要用两种线钉上,朝外的一面是分股的羊毛线,朝里的一面是丝线,两面都不能起皱。许多人都干不来这活,大批的需要返工,阿三却立刻掌握了。   这批活是生产大队长硬从上海的乡镇企业手里争来的,以缴纳管理费为条件。交货的期限本来就卡得死,再加上交通不便,又需要一个提前量。因为活计难做,老是返工,拖了时间,如今只得加班。大队长几乎一个星期没有睡觉,喉咙哑了,眼睛充血,嘴上起了一圈泡。如今,农场需要自负盈亏,农田上的产值毕竟有限,还是要抓工业和手工业,干部们调动了所有的,也包括劳教人员在内的社会关系,争取来一些活儿,往往都是条件苛刻。由于这些活儿都是从各处求来的,每一种都需要现学现做,这些劳动力又是流动的,无法进行技术培训,都是生手,因此便大量消耗了时间和体力。眼下这批羊毛衫的加工单,一上手大队长便明白她是被吃药了。显然是那乡镇厂自己吃不下来,转嫁于他们的,还可以从中赚取管理费。每一道工序都是难关,都需大队长亲自攻克,再传授传教。现在来了一个心灵手巧的阿三,大队长真有些喜出望外。她几乎要把她供起来,让那些手脚笨拙的女孩为她送茶送水,绞湿毛巾擦脸,不让她离开缝纫机半步。   阿三在这机械的劳动中获得了快感。羊毛衫在手里听话而灵活地翻转着,转眼间便完成一件。在她手下折叠羊毛衫的人,都几乎是被她催逼着,不由也加快了手脚。工场间里所充斥的那股紧张的劳动气氛,倒是使这沉寂的丘陵上的大院活跃了起来,增添了生气。时间就在这样的埋头苦做中过去了,天渐渐黑到了底,开了电灯,饭车早已等在外头,就是停不下来去吃,却也不觉着饿。人,就像一件上了轴的机器,不停地运作下去。   阿三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好像来到这里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一切都得心应手,异常顺利。   阿三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劳动,这劳动使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它填满了时间,使之不再是难挨的。有时候,她猛一抬头,发现窗外已经漆黑一片,而窗里却明亮如昼,机器声盈耳,心里竟是有些温馨的感动。只是那张床铺是她几乎不敢躺上去的,一躺上去,便觉浑身再没一丝力气,深深地恐惧着下一日的到来。她甚至是不舍得睡着,好享受这宝贵的身心疏懒的时间,可是不容她多想,瞌睡已经上来,将她带入梦乡。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哨子又响了。大还黑着,半睡半醒地磕碰着梳洗完毕,就走去工场间,那里亮着灯,生产大队长已经干开了。每个人都怀疑着究竟是昨天还是明天,是早晨还是夜晚,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又坐到了机器前边。当身体第一阵的软弱和不知所措过去之后,一切就又有了生气,又回到了昨日的节奏。不过体力却是新生的,像刚蓄满的水。接着,天就亮了。   现在,阿三成了技术指导,有哪一处没法解决的,阿三去了,便解决了。大队长看她的眼光里,几乎流露出讨好的神色。作为生产大队长,她最苦恼的是她不能够挑选她的劳动者,这阿三,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由于对阿三的偏爱,不自觉地,她便也比较袒护她。比如阿三新蓄起修尖的长指甲,她就装作看不见地过去了。可是这却被同屋的劳教告发到中队长那里,受到扣分的处罚。   阿三知道是谁告发的她。   这是十六铺一带十分有名的人物,绰号叫“阳春面”,意思是她的价格仅只是一碗阳春面。这使她在劳教中处于低下的地位。而像阿三这种她们所谓的,做外国人生意的,则是她们中间的最上层人物。随之排列的是港台来客,再是腰缠万贯的个体户,阳春面的对象。却主要是来自苏北的船工。这使她对阿三怀着特别嫉恨的心情。但恨归恨,却还不至于让她事事向阿三挑衅,理由还有一条。   就像阳春面的来龙去脉在人们中间相互流传一样,阿三的流言也在劳教中间传播。那就是当她为自己辩护时,对承办员所说的:我不收钱的。就这样,阿三也有了一个外号,叫“白做”。阳春面对此一方面是不相信,觉得她是说谎抵赖假正经,另一方面却愿意相信,这样她似乎就可以把阿三看低了。因此,当她向阿三寻衅的时候,也是带着些试探的意思,试什么呢?似乎是,连她自己也不能确定的,试一试,她能不能与阿三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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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3-9 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阳春面却很执著。她有些认死理的,一旦决定了要与阿三好,便决不改变了。倒真合了她纸条上的誓言:我一定对你忠心。阿三的热水瓶已经由她承包,阿三的衣服不是她抢去洗,就是抢着收,抢着叠,整整齐齐地放回到阿三的床上。晚上,她泡方便面,必定也要替阿三泡一袋。出操站队,她则不时地隔了几个人回过头,朝着阿三颇有含意地笑一笑。   起初,阿三采取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的态度,可到底经不住这样坚持不懈地对她好,就对阳春面说,只要不来捣蛋就行了,完全不必如此厚待,叫人受之有愧。不料她却正色说道:阿姐,你一定还在为以前的事生我的气,我其实已经向你认错,你为什么还不肯原谅我。阿三说:我并没有不原谅你,你我之间的事就算两清了。她则说:你这么说,就是不原谅我,说罢眼圈就红了。要哭的样子。阿三不胜其烦,赶紧说:好了,好了,算我没说过这些话。于是,一切如故,阳春面继续待她好,她继续置之不理。   这里的生活,只要不去多想,也还是容易习惯的。由于起居的有规律和受约束,阿三反倒气色好起来,长期以来的黑眼圈消失了,身体比以前健壮了,有时候,她被生产大队长召去讨论一个技术问题,得了允许走出中队的铁门,走在宽阔的大院里,竟还有着自由的感觉。她想:这有什么不好?这样也挺好。在这青山环抱中的四堵白墙里面,人几乎谈不上有什么欲望,便也轻松了。阿三又不像那些女孩,会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不休。她们明里和暗里比较着谁比谁长得好,谁比谁家里阔,谁比谁男朋友多,然后借着些由头抢占上风。阿三好笑她们无聊和愚顽,看不开事理,落了这样的地步还凡心不灭。岂不知其实她是比她们都要来得危险,因为她不像她们那样,一小点一小点地释放了欲望。她把欲望压抑着,积累着,说不定哪天会爆发出来,酿成事端。   工作不那么忙的时候,七点来钟就放了工,梳洗完毕,离熄灯还有一刻钟二十分钟,阿三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前,望着碧蓝的夜空,心里是安宁的。好,现在可以去想些别的了,可是想些什么呢?她并不知道,于是什么都不想,只看那天空。这是城市里所没有的天空。没有一点遮掩和污染,全盛着一个空了。这才叫天空呢!使人想到无穷的概念。这种仰望的时间也无须多,正好就是熄灯前的一小会儿,让人将心里的杂念沉淀下去,却不至觉着空落落的没意思,就够了。人也乏了。呵欠一个接一个,起身回到屋里,上了床转眼间便睡熟了。   时间这么过去,春节就要来临,由于阿三劳动出色,大队批准她在春节期间接受家属探望。批条发到阿三手里,她并没有寄出而是悄悄撕了,谁都没有注意这个。直到春节来临,并没有人探望阿三,也不使人奇怪。因这些女孩们的家属,不少是大为恼怒,发誓永不见面的。发出去的接见批条没有回音,是常有的事。阳春面却来管闲事了。大年初一,大家坐在礼堂里等着场部电影院来放电影,阳春面硬挤在她身边,凑到她耳边说:阿姐,为什么不让家里人来接见?阿三偏偏头,躲开她嘴里的热气。这个女人,总是使她感到污浊,压抑不住嫌恶的心情。你不要多管闲事,好不好?阿三说。你家里人不肯认你了?阳春面依然热切而同情地凑着她的耳根,毫不顾忌阿三的脸色。阿三决定不理睬她,就再不回答,阳春面便不追问了。阿三以为完了,不料停了一会,她却无穷感慨地吐出两个字:作孽!   接下来的几天里,阳春面都对阿三无限体贴,几乎称得上是温柔。她替阿三打饭,阿三这边一吃完,那边茶已经泡好了。阿三要睡觉,被子就铺好了。阿三钻进被窝,闭上眼睛,避免去看她那张布满同情的伤感的面孔。感觉到她正将自己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理好,放在椅子上。还轻着手脚,小心翼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这大晚上,因为过节,大家都去中队长办公室看电视,只有她们两个,一个躺,一个坐。阿三敛声屏息地躺在被窝里,没有一点睡意。她又生气又发愁,不知应当如何结束这种滑稽可笑的“单恋”。   春节过去,即便是在这样单调的满目空旷的环境里,依然可以感受到春意。远处的山影由黛色变为翠绿,好像近了一些似的,几乎可以分辨出那造成浓淡阴影的不同颜色的树木。四周围的茶林开始长叶了,有嫩绿的星星点点。风里面,是夹着草叶子的青生气。阳光,也变得瑰丽了,尤其是傍晚时,彩霞布满天空,有七八种颜色在交替变幻。这一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热闹的气氛,人心也变得活跃了。   就因着这种活跃,事情也多了。   最初是两个女孩因为错用了茶缸而斗起嘴来。这类事情以前也三天两头的不断,可是这次却不知怎么,其中一个忽然火起,将手里一盆菜汤兜头向另一个泼去,然后就扭打成一团。队长闻声过来,喝都喝不住,只能叫人们将她俩拉开。人拉开了,骂声却不断,互相揭着底,都是以往好成一团时交的心,如今都拿来做攻击的武器。最后是以双方都关禁闭而告结束。这事以为是过去了,其实是个开头。不过两大,又发生了一起,其中一个甚至试图自伤,用摔碎的茶杯的玻璃片在胳膊上割出血来。这一回是连手铐都用上了。这种暴烈的事件,就像传染病似的,迅速地在各个中队蔓延开来,并且越演越烈,都得了人来疯,每人都要发作这么一场。这一阵子可真是乱得不成样子,成天鸡飞狗跳。有时从工场间回到宿舍,才只几分钟,就听那边闹起来了。一场惊天动地过去,之后则是格外的平静,那哭过吵过的,就变成了个乖孩子,抽抽噎噎地上了床,能太平好一阵子。问题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这里太平了,那里呢,就该登场了。什么时候能有个完呢?   开春的日子,人们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个个都是箭在弦上。同时又人人自危,生怕会遭到侵袭。那些队长们,比她们更紧张,时时不敢松懈,想尽了安抚的办法:放电影,改善伙食,个别谈心,增加接见。可这些就像是火上浇油,反使得人们更加肆意放纵。这是个可怕而危险的时期,天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平时相处熟悉的人,忽然都变得陌生了,不认识了,大家都别扭着,谁也碰不得谁。队长召集那些所谓“自控能力强”的劳教开会,阿三也是其中之一,动员她们一起维持正常秩序,在各自的宿舍里产生稳定的影响。可是,事情还是一桩接一桩地发生,酿成越来越剧烈的后果。终于有一个采取了最惨烈的行为,并且成功了。那就是将一把剪刀吞进了肚子。救护车连夜将她送进总场的医院,汽车的引擎声在暗夜里分外的刺耳,久久萦绕于耳边,将这丘陵地带的夜晚突出得更加寂静,而且空旷。   这一夜,人们悸动不安的心,被巨大的恐惧压抑住了,个个都敛声屏息。关于这类事件的传说听得很多,亲眼所见却是头一道。人们想,那女孩子立即就要死了。她的衣服,被子,碗筷,静静地放在原先的地方,已经染上了死亡的气息,看上去阴惨和感伤。人们睡在床上,却都没有合眼。月亮是在后半夜升起的,格外的明亮,院子里一地的白光。阿三起来上厕所,在院子里停了一会儿,她呼吸着带着潮气的清新空气,心里一阵清爽。这时候,她隐隐地体会到,在一场暴戾过去之后,那股宁静的心境。她甚至想,这么安宁的夜晚是以那女孩的生命换来的。   可是,当早晨来临,有消息说那女孩当晚在总场医院动了剖腹手术,生命已经没有危险,再过一周就可拆线出院。大家就又像没事人一样。昨晚的事变得平淡无奇,那恐惧的气氛烟消云散。然后,又有一种说法兴起了。那就是吞剪刀根本死不了人,农场曾经发生过吞缝衣针的,并且,那缝衣针至今还在肚里,那人不还好好的,劳教期满,回了上海,现正在青海路卖服装呢!好了,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波动的情绪没有一点改变,继续酿成事端。   现在,闹事已变成家常便饭,人们见多不怪。好像是非要引起大家注意的,事情的激烈程度也不断升级。但所能唤起的反应已经不那么严肃,大家都有些看热闹似的,还跟着起哄,嬉笑,越来越成了闹剧,这类事对阿三的刺激,也逐渐为厌烦的心情所替代。这天,她们寝室里又在闹了,人们也不知是劝解还是激将,把两个当事人推推搡搡地轰来赶去。阿三推开门走出去,抱着胳膊站在院子里,等事情过去再回房间。不一会儿,阳春面也来了,颇有同感他说:真是烦死了。阿三照例不理她。过了一时,她忽凑到阿三耳边,神秘地问:你知道她们都是为什么吵吗?阿三不回答。她接着说:春天到了,油菜花开了,所以就要发病了。   阿三不由惊愕地看她一眼,这一眼几乎使她欢欣鼓舞,便加倍耸人听闻他说道:对于这种病,其实只有一帖药,那就是——说着,她做了一个手势。阿三曾经在来农场的汽车上看见过这个手势。阿三厌恶地掉转头,向寝室走去。阳春面先是一怔,随后便涨红了脸,她冲着阿三背后破口大骂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给外国人X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的骂声又尖又高,盖过了整个院子的动静。有一刹那,院子里悄无声息,连那正进行着的吵闹也戛然而止,就好像是,意识到有更好更新的剧目登台,就识趣地退了场似的。   阿三冲进房间,将房门重重一摔,那“砰”的一声,也是响彻全院的。这种含有期待的静默鼓舞了阳春面。她被压抑了很久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想她一片真心换来的就是这副冷面孔,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啊!她扑簌簌拖掉了一串眼泪,然后指着那扇被阿三摔上的门骂开了。   为了和阿三交朋友,她其实一直违着她的本性在做人。她极力讨阿三喜欢。因为阿三不骂脏话,所以她也不骂脏话;因为阿三对人爱理不理,她也对阿三以外的人爱理不理;甚至因为阿三拒绝家人探望,她也放弃了一次探望的机会。她暗中模仿阿三的举止行动,衣着习惯。虽然每个人只被允许带每季三套衣服,可她们依然能穿出自己的个性。然而,这一切努力全是白搭,阿三根本看不见,她的心高到天上去了。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不是还和大家一起喝青菜汤。阳春面心里的怨,只有自己知道,不想还好,想起来真是要捶胸顿足。   她压制了几个月没说的污言秽语,此时决了堤。她几乎不用思想,这些话自然就出了口,并且,是多么新奇,多么痛快,她又有了多少发明和创造。人们围在她身边,就像看她的表演。她越发得意,并且追求效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引起阵阵哄笑。她的眼泪干在脸上,微笑也浮在脸上,她只遗憾一件事,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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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3-9 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只有阳春面,一个人远远地躲在角落,不敢走近阿三的床铺。她脸上还留着阿三打的青肿。她本来也想跟着阿三绝食,是表示我不怕你不吃,还是表示声援,连她自己也弄不清的。可到底理由不充分,撑不起那股劲,熬不过肚于饿,也熬不过同伴与队长的嘲骂,只得照常吃饭。队长过来几次,劝阿三进食,见阿三不理,火了。嘴上说:后果你自己负责,心里却打着鼓,预备着再过一天,就送去总场医院输液。   阿三睡着,并不觉得怎么饿,她陷入一种深刻的反省。她想,她怎么能够在这样的生活里,平静地忍耐这么久。她这半年多是怎样过来的啊!所有的一切:钉商标,摇横机,缝衣片,打包,装车,再卸车;出操,上课,用铁盒吃饭,把头发剪短,指甲也剪短;一季只能换三套衣服,劳教们的污言秽语,结伴的情书,争风吃醋;还有阳春面的献媚献殷勤……一切的一切,多么叫她厌恶,烦闷,还不如死了好呢!   想到死,她倒平静下来。她回顾自己近三十年的生活,许多人的事都历历眼前。这些人和事在此时此地来临,竟使她激起了小小的兴奋。她想她也算是经历了跌宕起伏,领略了些声色,虽然没有把握在手的,可这正应了一句话: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什么不是曾经拥有?生命都是曾经拥有。因是这样的计算得失,她对自己的人生就感到了满意,深觉着,死并不是可怕的,甚至都不是令她伤感,而是有些欣悦的。   她头脑特别清醒,思绪是轻快的,好像喝得微醺时的说话那样,带着些跳跃的动态,有几次她睡着了,思绪却还照旧,迈着小碎步前进,带出许多画面,也都是活泼有生气的。她放下一切的责任,感到轻松得无所不往。所有人的说话声都成了耳边风,对她没有丝毫意义,全是白费劲。她这样很好,真的非常好,现在,闭着眼睛,她都看得见那高院墙后头的,远远的山影,在春天的明媚阳光下,变成了翠绿,有一些光点,野蜂似的嗡嗡飞舞着。   第四天的早上,阿三被送到了总场医院。   为了防止她拔去输液管,她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不能动弹。她反正是个不在乎,对她说什么也听不见。然而,随着葡萄糖液输进体内,她的思绪却变得迟缓了,并且笨重起来,与此同时,身体则蠢蠢欲动,一些感觉复活了。她觉出了饿。开饭时间,病房里的饭菜气味唤起着食欲,耳朵积极地捕捉着别人的谈话,并且力求理解。可是困倦袭来,她睡熟了,人们的谈话在她耳畔渐渐消散,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这一觉睡得可是真长。当她醒来的时候,费了很长时间,她才慢慢明白过来,了解了她的处境。   她发现房间里暗暗的,不是夜色,而是幽暗的日光。同屋的人都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盈耳是一股绵密而柔和的沙沙声。后来,她看见病房的门开了,有一个人进来,靠门放下一把湿淋淋的伞,她才明白外面在下雨。这人朝她走来,是生产大队长。   大队长走到她床前,看了她一会儿,说:好了,你也作够了,面子也挣足了,还不行吗?停了一下,又说:生产任务这样紧,我还来看你,全大队都知道了,我的面子还不够吗?阿三躲开队长的眼睛。大队长说:你总要给我一点面子,也要给人民政府一点面子。后一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两个人不禁都微笑了一下,又都赶紧收住了,可是气氛到底是松弛下来。   大队长扑通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两条腿伸直了,双手压在腿下,撑着肩膀,舒展了一下身体,说:我晓得你们个个心里都觉得委屈,到这种穷乡僻壤来吃苦,心里不知怎么在骂我们;可是两年。三年一到,你们不都又要回上海去了,又是灯红酒绿,而我们呢?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下去,我们委屈不委屈呢?我晓得我不应当与你说这种话,你也不必要理解我们,只要我们理解你就行了;可是,是人,总要将心比心。说到此处,大队长忽然忧伤起来,眼睛看着前方,想开了心事。   阿三朝她看了一眼。看她年轻的脸颊上没有一丝皱纹,目光很清澈,只是肤色不好,青黄色的,是缺觉的颜色。阿三心里暗想,大队长其实不难看,只是这套警服穿坏了她。   大队长忽然出声地笑了,说:有一次,和一个劳教谈话,她告诉我们,在上海的什么宾馆做了什么生意,什么宾馆又做了什么生意,说到后来,她就说,队长,你们不要问我去过什么宾馆,就问我没去过什么宾馆,你说,叫我们怎么问?她回过头看阿三,两个人的眼睛相遇了,停了一会,又闪开去。大队长向周围扫了一眼,病人们躺在床上,都闭着眼睛,似乎都入睡了。病房里很静,窗外还响着绵密的雨声。大队长说:你知道是什么支持我们在这里生活?阿三摇摇头。那就是,在这里,我们比别人都好。大队长看阿三的眼光里,既有着示威,又有着恳求,好像是:我把底都交给你了,你还不给面子吗?   阿三的绝食在这天晚上结束,前后一共坚持了六大。第一次进食的时候,她略有些不好意思,觉着人们都在嘲笑她。可是没有人注意她。似乎事情的开头与结尾,都在人们意料之中,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这就更叫她难为情了,她好像吃偷来的食物似的,喝完一盆稀饭,然后在床上躺下,希望别人把她忘记。她头一回神志清醒地打量这间病房,这是要比普通病房更为整洁和安静,因为没有人来探视,病人也守纪律,一共有八张床并排放着,略微偏一偏头,便可看见窗外的树丛。枝叶里掩着一盏路灯,白玉兰花瓣的灯罩,透露出一些城市的气息。晚饭在下午四点半就开过了,剩下来的夜晚就格外的长。这时候,病房里总是稍稍有一些活跃,人们轻声聊着天,声音清晰地传入阿三的耳中。   她们在议论离总场最远的男劳改大队,一个犯人逃跑了。前一日的夜里,场部出动了三辆警车搜捕,至今没有结果。阿三看看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那路灯亮了,因为电力不足,发出着昏黄的光。她想她怎么没有听见警笛的声音呢?继而又想起从上海来时,路上所见的孤独的柏树,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始终在视线里周游。   又过了一天,大队长用送货的卡车,捎回了阿三。阿三坐在车斗里,颠簸着。高地上的小麦都黄了梢,洼地的水田里。秧苗已插上了。茶叶绿油油的,远近的山丘,也都变得青翠。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些树丛,形成一些绿色的屏障。连那柏树,也都成了对似的,这里两棵,那里两棵。天空飘着几丝白云,转眼间便被蓝天溶解,渗进了天空。阿三心里涌动起一股生机,她眯缝起眼睛,抵挡着风里的尘土。田野的景色,推远了,推到地平线上,成为狭长的一条。   生活再次照常进行。工场问的活堆成了山,收工的时间越推越迟,连出操上课的时间都挤掉了,寝室里的那种癫痫似的发作还时有发生,不过频率显然稀疏下来,好像是,那股子劲已经过去。随着夏季的逼近,人们的骚动情绪也渐渐被情懒和倦怠所代替。人们都变得沉默了。至于阿三呢,果然如生产大队长所说,挣足了面子。大家对她都有些新认识,怀着折服的心情。阳春面则不敢接近她了,远远地躲着,这倒使阿三很满意。要说,日子是比先前好过得多,可是,阿三的心情却再不是先前了。   现在,当一切不习惯都克服了,为了适应严酷现实的全身心紧张,终于松弛,她这才认识到这生活的不可忍受。她就好像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现实。原先,在这里活动着的,只是阿三的皮囊,现在,阿三的魂回来了。阿三想:时间只过去了大半年,剩下的一年多该怎么过啊!阿三真是愁苦了,她夜里睡不着觉,各种念头涌上脑海,咬噬着她的耐心,她明知道不能想这些,可偏偏就要想这些。她的脸瘦削了,下巴尖成了锥子。她每顿只吃猫食样的一口,经常的头晕。而她却像自虐似的拚命做活,一双手好像不是手,是工具,应付着各种劳动。只要仔细地去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受着怎样的煎熬,她的眼光变得锐利,闪着炽烈的光芒。她比以前更少说话,一天到头,听不见她一点声音。她无形中散播着压抑感,她在哪里,哪里的空气就变得莫名其妙的沉闷。   可是,在这种机械的生活中,人都变得麻木,而且头脑简单,没有人看到阿三的变化。只有一个人看见了,那就是老鼠躲着猫似的躲着阿三的阳春面。那一大场事故发生之后,阳春面却感到与阿三更贴近了。这种交手似乎消除了她与阿三之间的隔阂,虽然表面上她再不能走近她了。现在,阿三的所思所想,阳春面都一清二楚。只有她知道,阿三撑不住了。她真心地为阿三发愁。她知道,照这样下去,阿三得垮。这日子不是阿三这样过法的。   阿三不知道,在她痛苦的时候,有一个人比她更痛苦。并且,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有一个计划在那个人心中慢慢地形成了。   这一天,已经收工了,阿三却因为有一些工作需返工,留在了工场间,阳春面自己要求替她打下手。大队长同意了,阿三懒得反对,装作没听见。等人都走空以后,她忽然走近阿三,说道:阿姐,你跑吧!由于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她兴奋得几乎战栗起来。阿三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她凑得很近的脸,这张脸在日光灯下显得极其苍白,鼻凹里有粗大可见的毛孔,额角上还有一个乌青块,是她打的。   阿姐,你跑吧!阳春面又说,她压低了声音在空阔的安静下来的工场间里,激起了回声。   我晓得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你在这种地方呆不下去,你跑吧!跑到南方去,那里都是外来人,不需要报户口,特别好混!   阿三镇静下来,她在心里掂量着阳春面的话,揣摩着这话的真伪虚实。   听那些二进宫。三进宫的人说,每年都有人跑,有一些再也没有回来过;出了大门,往后面山上去,先找个地方躲着,等大黑了,再翻下山去,那里有农民的房子,你给他们钱,在那里住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到公路搭上卡车,就可以到火车站;真的,我都帮你打听清楚了,那些农民很贪钱的,多给些钱,他们都会送你去车站,不过,你不能说你是从这里去的,你不说,他们其实也知道,只是这样就没有责任了;你要跑,我会帮你应付,瞒过一夜就好办了。   阿三的眼睛慢慢地从阳春面脸上移开,埋下头重新工作,缝纫机声又嗒嗒地响起了,阳春面一脸失望,她喃喃道:你不相信算了,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她离开阿三,远远地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膝盖蜷在纸板箱上,眼睛望着窗外出神。她的脸色变得忧郁而且严肃,流露出受到巨大伤害的表情。   深夜,万籁俱寂,阿三轻轻地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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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3-9 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王安忆,希望这样作没侵权,不然,我怕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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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3-9 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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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3-9 15:30 | 显示全部楼层
完了啊,是嫌不够长,还是认为另有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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