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和顺的贤内侍—袭人 袭人是仅次于晴雯的最重要的丫环。宝玉看到《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两条命运的判词即晴雯与袭人的。关于袭人,“又副册”写道: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这位袭人的容貌,我们可以通过贾芸的眼光来看:贾芸到宝玉处做客,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 书中很早(第三回)就介绍了这位人物的来历:原来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一作“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日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即宋代著名诗人陆游《村居书喜》:“花气袭人知骤暖”),遂回明贾母,把蕊珠更名袭人。却说袭人倒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见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 袭人和宝玉的爱情的产生 宝玉神游太虚境后,袭人替他换内衣内裤,宝玉将梦中之事说与她听。宝玉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袭人自知贾母已将她给了宝玉,也无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无奈何,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自此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了。这便是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袭人是众丫环中唯一与宝玉结有私情的一个。平心论之,袭人也并无任何勾引宝玉的言行,她给他系裤带时,无意中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粘湿的一片,吓得忙缩手,问:“是怎么了?”“那是哪里流出来的?”是很自然的发问,小说明写宝玉“强拉”时,她还“扭捏了半日”,才半推半就的,况且她面对的不仅是男主人,又是温和英俊少年,而且贾母有安排,她早晚是他的侍妾。故而从袭人角度看,关于他们的私情,她无可非议;即使给贾府主仆众人知道了,也无人会对她提议。 袭人回家探亲,宝玉带焙茗去她家探望。袭人回怡红院时,问起在她家看到的红衣少女原是袭人的两姨姐姐,宝玉赞叹:“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袭人的头脑很清醒,她见宝玉喜欢别的少女,心中便有忌意;二则她自知当奴才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见得家里人都来当奴才;三则身为奴才,奴才的亲戚要当贵族人家亲戚,是天方夜谭。 袭人谈到这里,因势利导,故意讲自己也不甘心长久当奴才,再耐一年家里就要“赎出我去呢”,“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儿子,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呢?”讲了许多她一定要被赎回去的道理。实际上她在家听见母兄说要赎她回去,她表示“至死也不回去”。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为此还哭了一场。 从袭人的抱怨中可以听出,袭人当年被卖入贾府是万不得已,家里已经钱尽粮绝,她是为了救助全家,才当了丫头的。当丫头大多没有好下场,干活辛苦,没有报酬,长得丑的或平常的要受欺压,动辄挨打挨骂,甚至被打死;长得好的还要受老中少男主人的性侵犯,受尽凌辱,甚至在家中女人们争宠妒斗中死于非命。袭人运气好,进入仁义的荣国府,她的活儿轻松、干净,报酬很高,以贾母为首的男女主子看重她的才华,对她们优礼有加,所以她说:“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不肯让家里赎回去。 最重要的是,袭人此时将少女珍贵的爱情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宝玉,她已经一心一意跟定宝玉一辈子。 袭人在爱情道路上的坎坷和挫折 袭人虽然赢得了宝玉真挚的爱情,但天下的事情无比复杂,袭人对宝玉有很多的不满意,平时多次相劝,毫无效果。现在见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袭人精明过人,面对毫无心计的宝玉,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宝玉果然急得泪痕满面,她即提出:“依我三件事,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宝玉笑道:“我都依你。好姐姐,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了飞灰——一股轻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完了。”袭人说第一件就是再不许他说这类话,必须改掉。“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或别人跟前,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不能混批评‘爱读书上进的人’是‘禄蠹’”,等等。第三,“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着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最后总结说:“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
最后两言,宝玉是不懂世事的信口许愿,袭人却头脑冷静,极有分寸。她只重宝玉对她的情谊,不重越礼越理的虚的排场,她认为越理的享受,不是自己应该得到的,沾上了也没有滋味。她规劝宝玉的三条,确是深爱宝玉的金玉良言。从当代的研究家的角度看,宝玉不爱读书、痛恨科举,确有反封建意识的一面,值得肯定;站在新时代的高度观察历史,研究家的这种看法也是错误的。从书中当事人的角度看,恨铁不成钢,作此规劝亦天经地义。如果宝玉不读书上进,考上一官半职,那么他既不能管理地庄,又不会经商,全靠祖上遗产度日,坐吃山空,是毫无出路的。曹雪芹作为文学大师写出人物行为的各自合理性及其互相的合理冲突,真正反映了时代和生活的极其真实而又极其复杂的原来面貌。 宝玉难以教育好,袭人劝后,他转身即忘,马上又与姑娘们混在一起。一天他早起到黛玉处与她和湘云一起互相梳妆,又偷吃胭脂,被湘云用手拍落。袭人看了极不是滋味,回房后讲给宝钗听:“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你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玉回来,宝钗方出去,他问袭人:“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袭人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你们的缘故。”宝玉听了这话,见她脸上气色不对,便笑道:“怎么又动了气了呢?”袭人冷笑道:“我哪里敢动气呢?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两人又争执了几句,于是宝玉也与她憋气,大家互相不理。至晚饭后,宝玉感到往日有袭人等大家嬉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她们去,又怕她们得了意,以后越来劲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镇唬她们,似乎又太无情了。结果独自看了一回《南华经》,不觉一夜睡到天亮。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她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袭人料他心意回转,便索性不理他。宝玉见她不应,便伸手替她解衣,刚解开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你睡醒了,快过那边梳洗去。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哪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吗?你爱过哪里去就过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省的鸡斗鹅斗,叫别人笑话。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
宝玉见她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在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和这簪子一样!”袭人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这才作罢.这便是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袭人坚决阻止贾宝玉在女人堆里胡混,绝非仅仅是妒忌心理,而是痛恨这样的男人太没出息了。在任何社会,不认真读书,喜欢在女人堆里混的少男,绝对人人不赞成,包括那些赞赏宝玉这样做的那些当代红学家,如果他的儿子也这样。而袭人她敢于用强硬口气讲话,并用“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来要挟宝玉,一则是她与宝玉已是事实上的夫妻,关系与别人有质的不同,二则深知宝玉爱她,绝不会放弃她。宝玉心肠软,情意真,“一夜夫妻百夜恩”,对待袭人与众不同,只有袭人可以规劝他,用柔情来压服他。袭人这样做,也是冒着一定风险的,万一宝玉真的不听,并耍起少爷脾气来,袭人倒“反不得主意”,所以也急得“一夜没好生睡”。但她高兴得太早了,她仅仅是获得了眼前的表面胜利.不多久,宝玉见到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正低头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还猴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她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裳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着?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儿可也就难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