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苏州人……”,一曲弹词开篇,博得雨前楼茶客们满堂喝彩。众人回头望去,那台口一方茶几,两把座椅,两位年轻艺人正忙着道谢哩。一位放下三弦,抱了拳作揖再三;另一位则斜倚着琵琶,微微一笑,欠了欠身,也算是谢过了。虽然语言沟通上略有些问题,但那风采、做派和曲律、声腔,真是道地的古风吴韵。见众人兴致颇高,茶房喜不迭地招呼丫头们提壶,给各座一一续水。
接下来是《蝶恋花》、《枫桥夜泊》,又唱《满江红》、《庵堂认母》等等,三四个曲子作一节,稍事休息,再双双登台。茶饮至两开,曲评了数段,渐渐地入了佳境。有人在说“嗨,有点意思”。是啊,你听那旋律,时起时伏,浅唱低吟,婉转间恰晴、却阴,好似那林间无定之山岚;再听那弦儿,时断时续,嘈嘈切切,要紧处似浊、犹清,又似那骤雨初过,珍珠散落,遍打新荷。座中偶有懂得一二者,刚刚还在回头说戏,一转身,又跌进那牵魂揪心的戏文里去了。他端着的茶盅早已移至嘴边却一时顾不上喝,只定定地看那台上;听到得意时、会心处,竟从丹田发一声吼:好——。众人都笑了,扭头齐去看他;他却正经一本,连称妙极妙极,一壁厢脑袋还在晃悠,手指还在击节。
想来这世上诸事,总是积累得多一些方好,就像那秋林。落叶厚厚的,百千年这么积而累之,构成了深度、蕴就了热量,久而久之升华成思想库。要不然,文人们为何总爱踆巡于茂林、踩着厚厚的落叶去寻找灵感和慰藉呢?再说这评弹,它原本是文化之化石;又因积累太深,几乎成了精。其风格,极风雅极妩媚的,诱得你没商量。你看那台上,一个儒雅潇洒,一袭长衫;一个端庄秀丽,旗袍紧身。《林冲夜奔》里《点绛唇》曲牌,唱得是壮怀激烈,掷地有声,可仔细听去,其间又饱含了江阔云低、落木潇潇、万里悲秋之心楚;《潇湘夜雨》应是徐调作品,吟来徘徊惆怅、一言三迭:一会儿是月蒙蒙、草青青,一会儿又寒凄凄、病恹恹,柔情万种,愁肠百结,让你没法不顿生怜香惜玉之情。
这大概就是评弹历经千载而流传至今的理由吧?深厚的积累、独特的风格、丰富的内涵,使她拥有了哲学意义上的“这一个”。也唯其如此,她能独立于其他千万种文艺样式而顽强地活了下来。其实,人,也是这样的。何必都是一种个性、一样见识呢,成也好、败也罢,伟岸也好、卑躬也罢,大度也好、善感也罢,可千万别把你自己的个性给生生地改了去。要不然,你将不再是你、他就不再是他了。自打宇宙洪荒演变至今,世上物种灭绝得还少么?能够留下来的,都有他的理由,都得善待才是。显然,得首先善待自己。
曲终了,人也散了。北门桥边雨前楼,已然是灯火阑栅。争奈袅袅之余音彻夜不绝于耳,可只有两句还能依稀记得: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且把那酩酊醉眼、看秋空两轮明月、往来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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