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搞艺术的朋友算得上是性情中人,也富于幻想。他幻想的特点是,只要觉得那事比较煸情,或者比较能体现出某种与众不同,就一古脑当成真事往自己身上放。通常一个作家会把他的幻想变成作品,他则把他的幻想变作经历。
他曾经在大学毕业的一九八六年去过一趟大西北,因为是穷学生,所以行程就不太顺利,经济上也窘迫,好在人豪爽,一路上不断结交新朋友,蹭着人家的吃和住,总算完成了他的大西北之行。他一生都比较顺利,从一个艺术家来说就显得有些单薄,因此这次经历对他来说就极为重要。他不断地神化他的大西北之行,加重它的悲剧色彩,把它描述得象唐僧去西天取经那样历尽坎坷。几乎所有他的朋友,在认识他之初都得要听一遍他的西游记,这事件对于他就象相对论对于爱因斯坦那么重要,试想谁能让爱因斯坦独立于相对论之外呢?
那次他在西安时认识了一个哥们,这哥们很义气地让他住到他的家里,使他能从容地把古城游览了一遍。他认为这一过程非常值得挖掘,称得上是他的人格力量的胜利之曲,西游记中最有卖点的一个部分,就在此段大肆渲染,让它尽可能体现出一种现时已十分稀有的西部侠士的精神。
在最初的版本(大约也是最接近真实的版本)中,他和西部大侠偶然相遇并结为知已,他们相濡以沫患难见真情,临分别的时候两人在一起喝了很多酒,终于大醉。然后他和西部大侠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就象今后永远也不能相见那样痛不欲生(事实上他们的确再也没有相见,尽管这事的难度看来并不很大)。
在第二个版本里情绪越发悲壮了,出现了夜色、小巷、昏暗的路灯和电线杆子等场景,他们呕吐过后分别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相对跪着对天起誓:无论今生还是来世都不会忘记这一兄弟的情份!
以后故事越走越远,还出现了一个女侠士。她成为他精神的支柱,有的时候还代替男大侠担任一些重要的角色。她也许还不到能飞檐走壁的地步,但是豪情冲天。临走的那天晚上,是他们三个人一道喝醉了,然后抱成一团。
故事不断地发展和演义着,听众换了一批又一批,效果总是很好,很少有人不被这样的故事所打动,他们通过这个故事直接阅读了艺术家的灵魂。而作为他最忠实的听众,我总是有耐心地听着,从来没有指出过那些前后矛盾之处。我得承认,我一次次地进入了他故事的迷宫。我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但已经被他搞糊涂了。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他不会是去过好几次吧大西北吧,一个人那么喜欢大西北,多去几次,又经历了一些类似的事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有一次我们一行人赴海岛搞活动,晚上起了狂风暴雨,四面传来惊涛骇浪的声音,我因为累早早上了床,其余几位则坐在另一张床上,听他讲起了西游记。也许是受了屋外天气的暗示,他这次的情绪比任何一次都要饱满,发挥得也格外好,讲到喝醉酒那一段时,竟然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而泣不成声。所有的人都跟着他一道唏嘘不已。但这回我失去了好的耐心。我不合适宜地躺在自己床上,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嗓门,清醒地表示了我的疑问:都听了多少遍了,怎么每回都不一样呢?
这句话对他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而我当时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有多大。有朋友事后指出我根本无需那样做,说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说那毕竟是纪实文学呵。一个人可以因为记忆的模糊,或者为了某些连接的顺畅,改造一些细节以便叙述更加方便,但他怎么能把整个结构甚至连人物命运都给改掉?
但是从那以后,我的这位朋友再也不提他的西游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终于内省到自己的愚蠢:那么精采的,可以无限演义下去的西游记就这样划上了句号。其实我们听的何尝是故事的本身,真实不真实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需要知道,每个人都经历过那样的心灵的游记,只是他把它说了出来,而有些人却让它烂在肚子里,这就够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7-4 12:41:4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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